天边之月兀自高悬,未曾理会凡尘俗事,自然也无意去关注屋顶上那道,不太寻常的身影。
足以融入黑夜的墨色衣装包裹着的人,在狭窄的屋顶正脊上悠然地合抱着双臂,躺得极其妥帖。
他身侧的瓦片被揭开一条小缝,几人交杂的声音和着昏黄的灯火,自行往他的眼睛、耳朵里钻。
“倒也确实不能说那场火与这次的刺杀有绝对的关联。”
“不过,能从伍周那种环境杀出来的女将军,不可能事事都忍气吞声。”
“从往日她参与过的战役以及我们同她正面或侧面打过的交道来看,她这个人行事果断,有仇必报。”
挽月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外衣,为夏侯煦披上,又将他敞开的衣襟合拢。
“那般经历,若弯弯是她,也绝不会善罢甘休。用一场大火烧去与伍周的纠葛,作为新的开始,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夏侯煦的怀中显然空闲不下,长手一捞,又给人逮了回去,“那开始之后呢?”
“弯弯不能确定,但是,如果寇韫咬上了祝廉这一钓饵,再加上齐绍这个前车之鉴的警示,她要对夏侯朝下手,便也不算多新鲜。”
崔鄂听得专注,冷不防将这一切收到眼中,随即又低垂了眼睛。
他正在心里琢磨,下回再来,该得提前备上一方布条。进屋前先蒙眼,从根源上杜绝冒犯这二位的可能。
夏侯煦却忽地瞧向他,“你说那日的刺客如何?”
“回主子,那群人行动迅速,默契非常,最主要的是,他们似乎对王府亲卫的招数极为了解。”
“夏侯朝带的人功夫皆属上乘,但却被限制得很紧,正因如此,才让他们有机可趁。”
崔鄂停顿片时,又攒眉道,“且他们善于躲避追踪,对周围地形十分熟悉。好似每一步,都计划得分毫不差。”
“能了解小叔手下亲卫的人可不多。”夏侯煦卷起挽月垂落的一缕发丝把玩,眸底暗芒飞闪而过。
“本王记得,小婶婶手里藏着一支神出鬼没的天镜军。”
除了前几年以匪夷所思的手段回击向梁,打出名声之后,这支所谓的军队便再也没有在明面上出现过。
于是世人猜测,天镜军乃指窥天之镜,专司暗面之事,负责窥探敌人虚实,或是运用特殊手段对敌。
“虽说也有很多人认为,这只是寇韫故意制造的噱头,毕竟在我们与伍周交战之时,并未听闻关于天镜军的消息。”
“但前头弯弯刚得到确切情报,说是那号令天镜军的玉符就在寇韫手中。想来,这一波暗杀,倒真有几分像是天镜军的手笔。”
若是天镜军不存在,还整个玉符出来做什么。更何况,向梁损失的五万兵马可是实实在在的。
挽月想起祝廉的死法,又将几年前寇韫轻松重击向梁的手法回顾了一遍。
按照先前寇韫对寇展之死的解读,寇展是死于向梁所设陷阱,因此,她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而这次,是借着与夏侯朝的关系,知悉他手下侍卫的部署和招数,再进行全面压制。
而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几次细细对比下来,也不是没有相似之处。
“她能将自己的人悄无声息地弄进云姜,也是不容易。”夏侯煦嘴角噙笑。
若真是寇韫所为,刺客那般人数,若要出现必定会有些许动静,可他居然连一丝风吹草动都没有察觉到。
她又是如何与自己人联络?王府内外均有人盯着,愣是没人瞧见什么异常。
真有意思。
“看来,有空时得去找我这小婶婶喝杯茶了。”
夏侯煦面上虽带着笑模样,但那笑意却如何都渗不进眼底深处。
是或不是,他都要去好好瞧瞧。这个能让他小叔栽跟头的女人,究竟有何魅力,是会变成他的助力,还是取代小叔,成为新的绊脚石。
“崔鄂,聿王府周围,让人继续盯着。”
这么好的机会,不可能只有他想把握。
“是。”
“下去吧。”
崔鄂欠身,往后退去几步,便要循着来时的路回去。
“等会儿。”
低沉的嗓音分明是中听的,但落在崔鄂耳朵里总是带了些无法说明的寒意。
“主子。”
“既然你称本王一声主子,那本王也没什么多说的,只希望你牢牢记住,这两个字。”
若心怀异志,他并不介意在那生死簿上多添几笔。
崔鄂指尖猝然一僵,连着背脊也硬若木板,些许冷汗自木板顶上流下。
“是……”
木窗吱呀两声,将屋中暖意锁上。
夏侯煦敛眸,藏掖所有心思,“王府灵堂也别离人。”
“弯弯明白。”挽月轻抚他的鬓角,“爷是怀疑,夏侯朝有可能没死?”
“我今日去见他,探了脉搏,也查看过他手臂间的伤痕,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将人压在身下,他继续道,“我确实不信他会死得这么轻易,当年那么重的伤他都扛过来了,轮椅坐了这么多年也都还好好的。”
“哼,总之,别让我看见,他从棺材里头偷偷爬起来就行。”夏侯煦目无焦距,声音也收了大半,似是在自言自语。
挽月柳眉微拢,双手圈住他的脖子,“爷,你怎么了?”
他闻言微哂,“没什么,就是觉着可惜,没能亲手了结我那小叔。”
挽月的眸光在他面上徘徊,倒真寻到了几分惋惜。
朱唇微张,却未能发出完整的字音。气息交换间,字音化为了断断续续的细吟。
……
钟羽寻思,但凡这个崔鄂回头瞧上一眼,想必都有可能发现他这么一个大活人在屋顶上摊着。
虽然他也未必会主动叫人发现。
只是,这人估计是被夏侯煦的话给吓到了,跑得都没顾上衣袍绊脚。
他将瓦片轻轻复原,揉了揉耳朵,便挺身跃入黑暗。
夜半更深,各处都已熄灯,唯有迎金巷角老唐家的糖水铺子还掀起一块门板。
铺子加门板的主人老唐,正抱着他的钱匣子,用目光爱抚他的铜板。
一缕风顺着他特意留出的缝隙挤进来。
“还没睡呢,老唐。”
“你不也是吗?老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