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病危,宫人尽数朝永信宫蜂拥而去,无人有心留意一个侍卫的去向。
被两面红墙夹击的长直甬道上,独剩寇韫昂首信步。她与石板路共行,视线所及之处空无一人,路的尽头仍是扎眼的红墙。
往昔她认为此景压抑,每每经过,都会以最快的速度逃离。如今这当是最后一次走过,反倒与寻常道路没了区别。
她甚至生出闲心,开始在脑海中计划今日的晚膳。
太阳只赏脸露出半面,不多时便又将自己藏在厚密的灰色云缎之后,对行人发出风雨欲来的提醒。
寇韫撩动眼睑将其提醒收入目中,但步子依旧缓慢,未受到任何影响。
“铛——”
洪亮悠扬的钟声震动耳膜,让跨出去的脚掌与地砖接触的时间都多出两息。
“铛——”
再迈步,沾了无数的细碎沙粒和丧钟第一响余音的鞋底,落在第二响之上,将两声钟鸣相缀合。
心绪随着钟声沉浮,寇韫回到了无事发生的十九岁。
再寻常不过的练兵,时不时以各种借口逃开每日常朝去五味坊吃的早膳,偶尔心情不错跟单远去听的小曲儿等,无一不在牵扯着她的嘴角。
等寇韫反应过来,便是天上的乌云劈头盖下来,也掩不掉她脸上的笑意。
不绝的钟鸣将她的生活往回倒,每一步,都是消去一岁。
无力败降,虽是被迫,却也心甘情愿为护伍周百姓远嫁云姜的自己;
欢喜买来松叶酒,却等到了父亲的死讯,颓靡一阵后重新振作的自己;
满身泥污,吃下一串糖葫芦后,拍拍手继续踩上梅花桩的自己;
未曾谋面,刚出生便失去母亲,皮肤都还皱皱巴巴的自己。
丧钟二十响,她看到了自己过去的所有模样。
寇韫一步正好迈到拐角。面前是红墙,身侧后背亦是或近或远的红墙。
“铛——”
踏着第二十一响,转过肩膀,拐了弯。将以往所有的欢欣悲伤、恐惧愤怒通通甩落云霄。
她展眼舒眉,在这一刻,将自己还给了自己。
寇韫不再去管还未响完的钟鸣,向天空借来云朵,轻松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若不是在路上碰到一位老熟人,她应当不会在这儿停留。
因治理丰州水患、疫灾有功连升三级,如今已是礼部右侍郎的赵彦正好在宫中,听闻齐绍的丧钟,便着急忙慌地往永信宫赶。
乌纱帽被他揣在怀里,脚步跨得完全讲不得什么仪态,官袍的下摆任意乱飘,似是恨不得插上一双翅膀马上就飞起来。
人自然是没飞成,倒是那魂差点被惊飞。
赵彦哪知道会在宫中看到一个不可能出现,也不该出现的人,还是在这种时期。
他停下脚步,晃了晃脑袋,又用空着的手揉了揉眼睛。随即,他的眼皮与眉毛愈发亲密,暴露的眼白也越发得多。
“将,将军?”
寇韫行步未止,仅将淡淡的笑容挂上脸颊,不打算回避。
然而她都走到了跟前,赵彦却还处在惊讶神游的状态。
“赵……”
微启的唇刚吐出一个字,赵彦脚跟右旋,连人带着怀中的乌纱帽一块面了壁。
寇韫微微皱着眉偏过头,这人是怎么回事?
还未等她开口问,赵彦便支支吾吾道,“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寇韫只想着跟人打声招呼就走,可赵彦看见她这身打扮,猜到她是偷溜回来的,又适逢太上皇崩逝,便难免让人多想一层。
赵彦自是不信她会对齐绍做什么,但经历过那些事,还在齐绍临死前回来,他也不认为她只是来看望人的。
用那短暂的呆滞时间斟酌一番,觉得还是当做不知晓的好。
“别装了,赵大人,你看到的就是我,如假包换。”
闻言,赵彦将五官都挤到了一起去,僵着背转过身,“将军……”
寇韫眸色狡黠,“放心吧,我不会杀人灭口的。”
赵彦嘴角一抽,四下瞅了一圈,才凑近她耳边道,“将军快些走吧,这要是被别人发现,免不了得招上麻烦。”
笑意跃上眼眸,寇韫悠声道,“打个招呼而已,不耽误事,你忙去吧,我走了。”
语毕,又冲着他摆手告别。
刚与他身后的石砖亲密接触,赵彦又压着声音追道,“将军。”
她歇步等着他的下文。
“千万保重。”
简单却又郑重的四个字,为寇韫的眼眉添了些许温和。她唇角弧度渐深,“赵大人也是。”
她的背影未变,同当年不顾一切策马奔向疫区的样子重合在一起——
“将军,我是不是做错了?”
“不是现在的遍地哀嚎,那就是外面的尸横遍野。”
“这世上本来也没有十全十美的选择,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辛苦了,赵大人。”
曾经的赵彦一句问题,换来三句回答。
此刻的他又为了这句“赵大人也是”,躬身抱拳,目光相送,直至她消失在下一个拐角。
……
赤色的沉重宫门“嘭”的一声阖了个严实。
丧钟的二十七响早已敲满,连同余音也被冷风吹散。
寇韫回身,眸光由上至下沿着八十一颗金色门钉扫下来,又跃至嵌入石墙的宣乐门牌匾之上。
她长吁一口气,将心中杂念排空,静静地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
直到脸上落下一片冰凉,她才抬手摸向眼下。
那当然是雨水,不是她的眼泪。
想想这个时候,似乎确实该要掉几颗泪珠子,方才应景。
于是,寇韫用力眨了眨眼睛,却愣是挤不出来一滴,索性放弃。
雨线越来越密,慢慢氲湿她的脸颊。
身上衣服算是厚实,雨水一时半晌透不过。倒是有一道低沉僵硬的声音未经许可,悄悄地潜入了她的脑海。
“疼可以哭,我不会笑你。”
哼。
寇韫轻撩嘴角,对自己嗤之以鼻。这种时候,竟然还在想男人。
罢了,回家。
面前的赤红转作墨黑。
黑色劲装,墨色面具,应当是那个名唤驰云的王府亲卫。
他手上拎着一把不曾打开的油纸伞,大喇喇地站在道中央,直愣愣地瞧着她。
寇韫眉心一紧。
这人什么毛病,下雨了,手里有伞还不开?
心意是好心意,还知道来城门口接她,不过倒是没有必要这么招摇。青天白日的,这身显眼的打扮杵在宫门口,真的不会被当成刺客抓起来吗?
寇韫站了多久,驰云就看了她多久。
见她转身,他便迎上去,撑开那把大伞,将她整个人完全罩住。
寇韫抬眸望着他,正打算道声谢。却在对上面具后的眼睛时,愣了一愣。
她的目光从面具上移下,又在他执着伞的右手上,停留了片晌。
“回家吧。”
寇韫转过脸,将舌尖的“多谢”咽回去,以最寻常的语气换了句话来说。
而后,驰云那蓦然攥紧的右手,便落在了她的眼角余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