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的阳光似乎全被云都给抢了去。
唯有漫天连片的乌云懂得体恤众人,照护了青州整整一天,可它独独忘了,自己只能给人们带去冰凉的雨。
未经商量,街上行人罩在外头的第二层皮肤罕见一致,大多是棕黄或是近灰黑的蓑衣斗笠。
大雨织成的厚帘子被略显猖狂的风吹得到处歪斜,普通的油纸伞根本挡不住。
路途近点,咬咬牙挺一挺也能到;然而路途远的,便只能就近躲入街边店铺暂且避上一避。
碰上这种天气,除了杂货铺子能生意火爆,其他的店铺几乎都是门可罗雀,所以多数店铺都会早早收拾东西,关门歇业。
馥玉阁照常开着。无论是来买东西的,还是单纯避雨的,皆会被客客气气地请进去。
人们也都十分达礼,将打湿的伞整齐地放在门外,在外头甩掉身上的水珠,方才进屋。
店内的茶水不断,众人饮着热茶,见大雨一时半刻停不下来,便陆陆续续地围到柜台前看起了首饰。
柳归鸿原本是十天半个月才会到自家店里走上一回。掌柜是跟随柳家多年的老伙计,办事稳妥,底下的人干活麻利,没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
今日也只是过来瞧一瞧,却没想到正巧赶上了店里忙的时候。
人一扎堆,就是有两张嘴也推荐不过来,柳归鸿见状撸起袖子便加入其中。虽说许久没有直面顾客,但他那舌灿莲花的功夫却半点未减。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不少人还没听完便直接掏出了荷包。
他刚推出去一支桃花银簪,得空歇一歇,便见后堂走出来一伙计。
伙计将手中的信件递给他,又附在他耳边道,“东家,是京都分阁来的信。”
柳归鸿眸光微闪,一抹喜色将将要爬上眉间,又被强行压了下去。他快步走到没人的地方,展信来看。
“不日出发。”
信上只有寥寥四个字,并无落款。
外头大雨未去,柳归鸿却已然望见雨后飞虹。不单是眼睛,他整个人都亮堂起来,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连那薄薄的纸张都险些握不住。
“备,备车。”舌头跟着打结,与方才口若悬河的样子判若两人。
“是。”
伙计刚踏出两步,又被他喊住,“不必了,反正离得近,我披个蓑衣回去就行。”
套马车太慢,他等不及了,得马上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
伙计还想再劝,一旁的掌柜上前道,“去拿衣服吧。”
柳归鸿向掌柜交代了几句后,三两下穿戴好蓑衣斗笠,便如箭离弦,冲进了雨幕之中。
店内客人诧异,“雨这么大,柳老板怎么就这样出去了?”
掌柜微笑道,“我们东家说,从今日起,未来七天,店里的所有东西,都打对折。”
“哎哟,柳老板这是碰着天大的喜事了?让咱也跟着沾沾光。”
“我就说这么大的雨不白下吧。”
“快别扯了,赶紧挑去,晚些天晴了,让那些个收到消息,哪还有咱的份儿。”
“……”
斗笠包不严实,雨水帘子直往脸上拍打,柳归鸿却是丝毫不觉得疼,甚至还笑出了响声。
狂风卷过,雨水落进眼眶里,捎起一片涩意。不消片刻,眼泪便掺进雨水之中。原先平淡无味,只知道顺着脸颊滚落的水珠,此刻便有了一丝咸味。
鞋袜、下身衣摆浸了个透,湿湿黏黏地将人拽着往下坠,可他的步子依旧轻快。无暇顾及身后留下的大小水坑,他已经看见了自己的母亲。
“娘!”
这一声震天响,哗啦啦的雨声完全盖不住,把柳家老夫人秦雪柳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蹬下来。
自从这小子掌家之后,她便没再见过他这般咋咋呼呼的模样。
她平缓呼吸,不紧不慢地撇去茶汤表面的茶叶,“知道的是说你柳老板回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降下来的惊雷呢。”
“你说说你,孩子都多大了,怎么就不能学着稳重些。”秦雪柳看着浑身往下淌水的儿子拧紧了眉头,“什么事这么要紧,让你把车都给丢了?快些换衣裳去,伤了风我可没钱给你治。”
柳归鸿没来得及喘气,从怀中取出那封只有四个字的信,小心避开顺着下颌滴下的水。
“聿王来信了。”
信封干爽地落在秦雪柳的手中。
两张十分相似的脸上,接到信后的表情也是一模一样。
她手上使不着劲,茶盏叮当作响,眼见便要掉下去摔个粉碎。
柳归鸿眼疾手快接了过去,又揽住母亲瘦削的肩膀,给她支撑。望着她斑白的双鬓,声音也不自觉地化作轻飘的烟雾,“说不日便要出发了。”
秦雪柳的瞳仁一时不知该往何处落脚,呼吸也跟着沉重了些,抓着信的手指非常用力,却是不忍心将其弄皱。
“那……”两人结巴起来的样子也如出一辙,“她,她要搁家里待一段时间吗?还是只路过,回家看看,啊?”
柳归鸿觉着眼睛酸得紧,“人家聿王殿下要去边关巡营,不能逗留太久。”
“这样,也不好把人都给叫回来……”秦雪柳将视线落在腕间的佛珠上,“那也得将房间收拾出来,不能让孩子回家没地方睡呀。”
柳归鸿看着母亲紧张的模样,扯开嘴笑,却是落下一滴泪来,“好,还是绒绒旁边那间行不行?”
“行,还是那间,那间宽敞。”秦雪柳推着他走,“快去快去,先把你这身衣服换了。”
柳归鸿背过身抹掉眼泪,“好。”
“等会,”秦雪柳又想起了什么,将他叫住,“吩咐铺子里给折扣了吗?”
闻言,他的两颊轻轻一挤,这回真的笑了,“都安排好了。”
“那就行,去吧。”
秦雪柳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心脏砰砰直跳,总也安稳不下来,“银枝啊。”
“诶……姑娘。”许妈妈正低着头与泪珠作斗争,冷不防听见一声呼唤,还反应不上来。
“走,去佛堂。”秦雪柳虽已头发花白,步伐却依旧稳健,两腿倒腾飞快,眨眼便给只小了她几岁的许妈妈甩下一大截。
后者得小跑才能跟上。
秦雪柳拨动念珠,嘴里念叨着,“臭丫头,回来这么久,愣是一面都不来看看我这老婆子。”
许妈妈哑然失笑,“姑娘,小主子现今这身份,如何能随时出来?”
“那我不管,到时候见着了,我必得先说上她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