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叶珩第一次以嫌犯的身份跪在大理寺公堂下,幸而堂上坐着的人是纪逢欢,这双腿屈的也不算亏。
第一次堂审是以证据不足押后重审。
其一是死因清晰,但对凶手的指向性不明。
仵作呈上的验尸结果显示,夏侯骁死于过量服用一种名为乘风丸的催情药。经过第一时间的现场勘查,也在案发的屋内搜到了只剩下小半瓶的乘风丸。
但由于男子身体构造不同,除非过度放纵,导致撕裂,否则从体表是无法准确判断死前是否有过亲密行为。
夏侯骁体内药量过大,已无法自行排解,只能借助外力。在此情况下,无论他扮演何种角色,都至少有一方会存在一定程度的撕裂。除非他服药后立刻暴毙,否则二人身上仅有的几点相似淤青便无法解释。
而叶珩身上并未发现催情药的痕迹。若他当晚意识清醒,亲眼看到夏侯骁当场猝死,却仍在第二天被人发现两人共枕一席,这显得不合逻辑。
此情况与叶珩供词中的“被迷晕,失去知觉”相吻合。然而,他进入舒云阁的过程无人目睹,只能留待后期查证。
在没有身体实际痕迹作为证据支持的情况下,结合叶珩的表现,夏侯骁服药是自愿还是被迫,有意识还是无意识,也成为了最大的谜团。
其二是知情人的证词没有太大的参考性。
舒云阁的男倌柳歌是在案发地出现过的第三人。据柳歌所言,他当晚是与夏侯骁、叶珩同欢于榻,完事后他便先行退下,留两人继续温存。
柳歌并未见到夏侯骁服药,他唯一能肯定的,便是二人当时处于清醒状态。
但是,这又跟之前的发现产生了冲突。
至此,审讯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循环,始终找不到头绪,纪逢欢只得暂且偃旗息鼓,重新寻找方向。
……
第二次的堂审多了三个人,一个是夏侯骁的贴身侍从曾青,其余两个是舒云阁的小倌。
照例对堂下之人简单问话后,纪逢欢便将话锋指向一个分明与夏侯骁最为熟识,案发时距离二人最近,却似乎在这个案件中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怀王府仆从曾青,案发当晚,你在何处?”
这些问题在一审前堂下问询之时,已经说过一遍。但因他的回答与其他知情人的证词可以相互印证,所以并未被列为怀疑对象。
曾青身材高瘦,长相也算得上清秀,虽是跪着,但脊背仍旧挺直。他将之前的答案复述了一遍,“草民遵从王爷之命,在屋外守候。”
舒云阁高三层,一层大堂搭建了一个大方台子,供男女倌表演曲目,用以吸引客人。一层部分厢房及二层是普通倌人休息之所,三层则住着阁中地位较高的倌人,另外还有几间厢房用作招待贵客。
中间是类似天井的设计,不同之处在于上方有屋顶覆盖。三面厢房环绕着中间的“天井”,从楼上也可以俯瞰大堂的景象。
夏侯骁死前在舒云阁连宿几日,包下了第三层,当然也涵盖了三层住着的人。
柳歌便是其中一位。
“中途可有离开?”
曾青眉眼低垂,情绪难以捉摸,“中途王爷吩咐,让草民回府取东西,离开了一阵。”
“去了多久?取了什么东西?可有人能证明?”纪逢欢眼睛扫着手中述词,余光却始终关注着堂下的人。
“离开时碰上了阁中小倌梅声,回府时亦有多名奴仆看见,至于具体时辰,草民不曾留意。”
曾青抬眼,望向一旁的柳歌,“取的是王爷的墨宝,王爷说柳歌公子伺候得好,便让草民去取几幅字画赠予他。”
叶珩本来兴致索然,听到这个,脸色一沉,绕在手上的铁链子又紧了一圈。
夏侯朝作为一个不需要开口的旁听,揉着指节,将叶珩的表情尽收眼底。若不是场合不允许,他至少得嘲讽他一句。
莫说堂堂王爷赠人自己所作的画吝啬。夏侯骁极擅丹青,以往流出来的临摹帖都大受追捧,更别说真迹了,这可比珠宝首饰值钱得多。
此行也算是合理。
纪逢欢给堂下衙差递去一个眼神。
当差久了,流程皆了如指掌,无需言语,便能知晓其中意思。衙差领了命,便去往怀王府。
“你走后可有人接替你的位置?”
“王爷不喜欢太多人跟着,出来一般只会带着草民。”
这些倒是与小倌梅声的述词对上了。
“舒云阁梅声。”纪逢欢将视线落在衣衫绣着梅花的男子身上。
“草民在。”
“你说你是在二层碰到曾青下来,见他出了门,又在他走后不久,上了三层?”
“是......”梅声目光瑟缩了一下,将头埋得更低了。
“你可有听到什么,看到什么?”
梅声缩着脖子瞄了一眼曾青,才半抬起头,双唇肉眼可见地在颤抖,但还是把自己见到的照实说了出来,“听,听到了云雨之声,看到了榻上两人在交缠。”
“门,门没锁......”他又添上一句。
屋里头的可是当朝王爷,若是傍上了,那便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梅声在舒云阁混得一般,这对他来说是难得的机会。
平时曾青定了规矩,闲杂人不允许在三层随便走动。
这回正好趁着人出去,他大着胆子上前敲了门,却没曾想门只是虚掩着,直接被他推开了。
尽管他来不及自荐枕席,就被呵斥出去,但还是看到了红纱帐中交错的人影。
叶珩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被这些话打了个对穿,昔日的骄傲都从那两个洞中呼啸而出,手上铁链眼见就要被他绞断了。
纪逢欢将他的神情收入眼中,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人一天天的做事也不知谨慎圆滑些,看看竟惹了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人,这回总该能长点心眼了。
平复心绪,她又望向堂下最为平静的一人,“曾青,你回府前,柳歌是否已经离开?”
纪逢欢将目光牢牢锁在曾青身上,自然没有放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迟疑。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低头佝腰的柳歌,“草民回府前,柳歌已经离开。”
闻言,她眉尾微挑,仿佛茅塞顿开般点了点头,幅度看起来有些夸张,“那么,梅声在屋里看见的两位,便只能是怀王与叶珩了?”
她将手肘撑在公案上,微微伏身,又伸长脖子往堂下看,“梅声,你可看清楚了,帐中人的模样?”
“草民,没有看清......”
台下的曾青松开已经掐红的手指。
“但......”梅声似乎有些犹豫。
“案件证人均受大理寺保护。”纪逢欢给他送去鼓励的眼神,又看向夏侯朝,“况且,聿王殿下最是公允,你若是还有什么知道的,尽管说出来,是非曲直,聿王殿下自会分辨。”
夏侯朝适时扬了个温和的笑,朝梅声点了点头。
像是求到了保命符,梅声的眼神也变得坚定了,“草民没有看清帐中人的模样,但体型还是能见个七八分的,两位都是瘦长的身形。”
他并非有意隐瞒,一审前没有透露所见,只声称自己听到了声音,是因为没见到正脸,无法确定身份。
此时,随便将这些说出口,倘若没有被当作证据,那他便是亲手把自己送进了虎口。
但如今有少卿大人做出承诺,还有聿王殿下撑腰,他便决定大胆些。
床头的位置正巧被屏风的柱头挡住,看不清脸。但屏面半透明,即便有被子遮住部分,在剧烈的动作下,也还是能看得见一些。
梅声用眼睛将叶珩的身形量了量,又肯定道,“叶将军高大健壮,与那日帐中的二人都不大像。”
“上头那人倒是……”他又对曾青上下打量一眼,“倒是有些像曾青大人。”
“你前头才说看见我出门,如今又说在屋里隔着一扇屏风、一床纱帐见到的人身形像我,不觉得很荒谬吗?”曾青神色自若,话说得有理有据。
纪逢欢却道,“倒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毕竟出去了,也是可以再返回来的。”
曾青听闻此言,从牙缝中溢出一声嗤笑,“堂堂大理寺少卿,办案都是靠一些子虚乌有的猜测吗?”
纪逢欢对他话中的轻蔑充耳不闻,“梅声,你还有什么没说的吗?”
后者扭脸看向一旁已经快要缩成球的柳歌,“草民,还看到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双,不该属于那里的鞋。”
话音轻轻落下,却像是一记重锤砸向了柳歌,震得他心神晃荡。
“什么叫不属于那里的鞋?”纪逢欢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那双鞋的侧边鞋帮上,绣着一根柳枝。而柳歌的鞋上,也总是绣着柳枝。”
梅声与柳歌虽同处一地,但一直都不太对付,所以说出这些时,他并没有什么负担。
“来人,看看叶珩、曾青、柳歌三人的鞋。”
结果如梅声所言。
柳歌显然是个胆子小的,纪逢欢还什么都没说,他就已经身子虚软瘫在地上了。
“曾青,王爷的鞋,是否绣有柳枝?”纪逢欢秉着严谨的原则,还开口问了死者的鞋。
“……没有。”这点他没法撒谎,因为会有人去查证。
“那就奇怪了,本官记得你说过,柳歌在你离开之前,便已经走了。那为何,还能在屋里看到他的鞋?难不成他是光着脚回去的?”
如此严肃的场合,她还有心情打趣,叶珩摇了摇头,但心里也轻松了些,毕竟真相已经开始显明了。
曾青拳头攥得死紧,面上却还得保持冷静,“兴许是他后来去而复返。”
“噗嗤。”
纪逢欢也还了他一声,“你方才不还说本官这是子虚乌有的猜测吗?怎么,你自己也虚上了?”
“我……”曾青平静的面具已经有了崩裂的迹象。
纪逢欢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柳歌,你可有什么话说?”
没经历过这番场面,柳歌早就吓得魂不守舍。
曾青心里暗骂晦气,抢在他出声之前道,“据我所知,梅声与柳歌二人积怨已久,他故意编造谎言污蔑柳歌也不无可能。何况当时只有他一人,亦无人证实他所言非虚。”
好歹跟了夏侯骁许多年,曾青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但纪逢欢又是如何坐到如今这个位置的?经她手的案子,嫌犯皆是达官贵人、世家大族,还能怕了他这个小随从。
案上放着两个令签筒,一个盛放证物的托盘被挡得严实。
纪逢欢伸手从托盘中摸出一块银制的牌子,握在手中左右端详,“这小东西,不知有没有人觉得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