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衣裙洁白,如同今年还未见到的那场初雪,又宛若伍周败降时城墙悬上的旗,但最像的,却是世人亡故后,门口挂着的白幡。
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心脏仿佛停了一下,接着便是一阵猛烈地跳动,快到不同寻常。这让他回忆起自己在战场上厮杀时,那种浑身血液沸腾的感觉。
当时,他看着寇展身陨黄沙,心跳也是这般快。
寇韫不请自来,也不等这家的主人开口,便自顾自地坐在了他对面。
将褪下的白色面具置于桌上,理好上面的丝绳之后,方才仰起脸,“好久不见,我如今是该叫你祝廉,还是薛清?”
在她开口的那一瞬间,他的心跳又奇迹般地平复如常,“本名祝廉,化名薛清。”
寇韫点了点头,指向桌上已被消灭掉一半的菜,“如何?特意请了伍周来的厨子,味道应当跟你之前吃的差不多。”
薛清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往一只干净的碗中舀了两大勺鲫鱼汤,双手捧到她面前,“尝尝?”
寇韫摆摆手,“你喝吧,我不爱喝鱼汤。”
祝廉闻声扯了扯嘴角,自己端着碗喝了起来,“你的口味倒是跟你爹一样。”
从他口中听到自己的父亲,寇韫觉得不太舒服。
环顾四周,满园的绿。大到桌椅板凳,小到吃饭用的筷子,无一不是由竹子制成的。
“祝将军倒是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竹子了,难不成是因为云姜的风水养人?”
当年祝廉战场逃遁,府宅东西全部被查抄,那时府中的布局与如今大相径庭。朝廷发的俸禄根本支撑不起那般装潢,就好似把全府的家当都堆砌在上面,给人一种华丽却又俗套中空的感觉。
此时的薛清,与她之前认识的那个贪财怕死的祝廉,根本不像同一个人。就连神情都淡然得令人费解,只有一张脸跟声音还是老样子。
寇韫不禁陷入沉思,直想扒下他的面皮,看看是否有江湖中的易容术在作祟。
然而,她确实在他屋里找到了一张人皮面具,想必他出门都是依靠那张面具,否则何以藏得如此深?
“一直喜欢。”祝廉喝完汤,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擦了擦嘴,又简单叠了一下,搁在手边,“该吃的我也吃完了,寇小将军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寇韫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丝君子从容的意气,仿若这满林的竹。
良久,她只盯着他一阵打量,没有说话。
祝廉自然明白她在想什么,他也知道如今的自己与之前所谓的“祝廉”非常割裂。
她不问,索性他便自己和盘托出,“寇展的确是因我而死,只不过,不是死在向梁军手中。”
她既然能找到他,便是至少将八分真相都握在手里,他已然没有了隐瞒的必要。
“而是死在,伍周军之手。”
缓慢轻飘的语气,仿佛说的是今日在集市买到了想吃的菜,或是隔壁猪肉铺又降价了的日常。
可惜的是,他没有在寇韫脸上看到任何愤怒与仇恨。
“继续啊。”她微微歪着头,眼里噙着笑,连眸光都不曾有一丝闪动。
她如今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寇展。即便是死到临头,也未有半分畏惧恐慌。
“其实从来没有什么勾结向梁一说,温明那些通敌书信全部都是我伪造的,只是因为缺少一个能置寇展于死地,又能把自己摘出去的正当理由。”
“温明也是我故意漏掉的,为了坐实他的通敌之名。”
他声如平湖,望向期间飘落的竹叶,“当时的万箭穿心,是我亲口下的令,执行的亦是我手底下的伍周军。”
“小将军也觉得很奇怪吧,为何明明没有叛国,我却还是会对自己人动手?”他弯下腰去捡那片叶子,在鱼缸中沾湿,扯了袖子轻轻擦拭。
“若说是为了什么争权夺势,未免显得肤浅了些。其实我个人还是非常欣赏寇大将军的,他就同这竹子一般,顶天立地、高风亮节。曾几何时,我还将他当做楷模,事事向他看齐呢。”
他又扯过另一边干爽的袖子,将湿透的竹叶捂住,“可就是因为事事向他看齐,我又不得不杀了他。”
“寇展这人最大的优点是忠心,而我,最大的长处便是好学,我将他的忠心学了个十成十。”
“祝将军的忠心,”寇韫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桌面上,“指的是这个吗?”
祝廉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在那方绫锦上,只将擦干表面水珠的竹叶放在桌上摊晾,“小将军既然已经知晓,为何还要来问我?”
寇韫漫不经心地把玩桌上以绸带卷好的明黄色绫锦,用两只手指将其推来捻去,“我可什么都还没问,是祝将军自己先开的口。”
神色平常得好像被设计惨死的不是她的父亲,而是一个陌生人。
看得出来这几年,她真的成长不少。祝廉莫名有些欣慰,就当是替了天上的寇展罢。
“寇大将军大抵是到死都不愿相信,伍周这般大,上下那么多人,最期望他好的,是皇帝,最盼着他死的,也是皇帝。”
祝廉语气中的讥讽如同鱼缸装满了水,再添上一点,便会立马溢得到处都是。
依稀记得,他将齐绍的这道密旨甩给寇展的时候,寇展的反应。犹如那日阴沉的云,憋得脸青灰,却硬是挤不出一滴眼泪来。
不过也只是一刹那,他便又恢复到了之前沙场上的视死如归。
羽箭一支一支贯穿寇展的身体,他始终面色不改,甚至连疼痛的皱眉都不曾有。直到最后一点一点地弯下膝盖,心中的浩然正气再也支撑不住他骄傲的头颅。
当时的祝廉为他感到痛惜,现在的薛清亦是。只不过,他们两人从未同道。
“祝将军倒是个长情的人,这么些年了,还将这玩意保存的崭新如初。”
一点灰都不落。
不愧是寇展的女儿,知道杀死父亲的凶手是自己一直效忠的皇帝后,依旧还能如此冷静地试图找出破绽。
可惜,无论如何,她都找不出来。
“我知道很难以置信,自己毕生的信仰其实只是一滩烂泥,还害死了自己最爱的父亲,这听起来,确实是荒诞不经。”
“可这世间之事多数荒唐。齐绍那人,你了解的不比我少,你该知道,这事于他而言,比吃饭还要简单,他手底下又不缺人。况且,寇展死后,不还有一个你吗?”
祝廉的眼中忽地多了一丝怜爱,“他照旧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继续重用被蒙在鼓里的你。由今日看来,他的确是掐准了你们寇家的命脉。”
寇韫低低笑了一声,目光落在那方绫锦上,垂着的眼睑下似是藏了狂风暴雨。
他的眸光如鲤鱼的鳞片,不着痕迹地闪了闪,“据我所知,当年寇展手下的人还活了一个,如今就在云都,他知道的,或许比我还多。”
寇韫的眉峰挑了挑,“是吗?”
“以往叫什么我记不住,如今是叫丁诲。”
“不过......”祝廉欲言又止,似是被鱼刺卡住了喉咙,让人看得心焦。
他思量了一阵,才又低声道,“无论国别,皇室中人皆没有真心,齐绍如此,别人自然也不会例外,小将军还是得当心了。”
这个“别人”,就差把脸摆在她面前了。
“祝将军此言何意?”寇韫随着他的话问。
闻言,他却又一脸讳莫如深,顾左右而言他,“小将军还是得尽快找到丁诲,我能查到他,别人自然也能。”
寇韫抬手轻抚一把额间,跟这些人说话真是累,一句话猜来猜去,没个准头,“祝将军说完了吗?”
看她已经显示出了一丝不耐,祝廉决定到此为止,“嗯。”
“那么轮到我来问了。”
“小将军请讲。”
亭子外头飘起了雨,细如牛毛的雨丝滴入亭前的鱼缸,鱼儿似乎以为是主人来喂食,浮出水面张嘴咬了一下,却只吞进去一口寡淡无味的水。
“祝将军,吃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