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音阁楼高三层,占地面积不小,地段绝佳,处于闹市之间,往来人流量极大。
阁内装潢颇为雅致,以素色替代了常规青楼喜好的艳色,视觉上便给人一种清幽安宁之感。
丝竹之音萦绕梁间,又自梁上天女散花般撒下,与清茶薄酒交相辉映,来回几番便能抚慰世人浮躁的心。
天音阁背后倚靠的是护城河,平常行人络绎不绝,大家都喜欢沿着河边漫步观赏,又或是坐在河边的糖水摊喝着甜水,品味月光。
今日河边的人零星可数,似乎是因为天音阁排了新的曲子,都赶着去看热闹了。
唯有寇韫与月亮相伴。
从挽月房间出来后,她没有选择升降轿厢,转而走向了楼梯。
拐角处,她遇到了一个身穿月白襦裙的小姑娘,正蹲在地上寻着什么。路过时,小姑娘叫住了她。
“公子,我的东西好像是落在了什么地方,能否劳烦公子帮忙找找?”小姑娘的声音软软的,像块糯米糕。
寇韫虽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没有拒绝。
环视了一周,在木栏杆的缝隙间看到了一团细细的琴弦。虽说不是很显眼,倒也不至于太难找。
她望向地上蹲着的小姑娘,目光多了一丝复杂。
两步走过去,弯腰将琴弦捡了起来。
“是这个吗?”
那姑娘抬起小脸看了过来,看到她手里的东西,小姑娘眼睛一亮,“对,就是它,可让我好找。”
小姑娘想站起来,或许是因为蹲得太久,一下子起身过猛,她没有站稳。寇韫下意识地扶了一把,那姑娘便歪倒在了她怀里。
她眉头紧了紧,感到了些许不适。
回过神,小姑娘有些慌乱地直起身,小脸微红,“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寇韫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将琴弦还给她之后,就打算走。
那姑娘却突然直直地看向她。
“公子,我叫以素。”
声音很小,但足以让她听见。
对这突如其来的坦言,寇韫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姓温。”
那女子的目光里突然多了很多东西,与方才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仿若不是同一人。
寇韫脚下一顿。
温,以素?
记忆里,好像是有这么一号人。
那是一段黑暗到极致,她最不愿想起的日子......
寇韫的眼神陡然变得深邃而危险。
“你还活着。”
短短几个字,却仿佛含了刀,温以素差点就腿软了,强撑着没有避开她的眼神,“多亏了您,如若......”
“你胆子不小,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没等她说完,寇韫直接打断了她。
她勾了勾唇角,温以素却没有看出丝毫的笑意,只有无尽的冰冷。
几年不见,她不知道为何寇韫会对她如此的冷漠。
“公子,这些年......”
“素素,你怎么在这儿?都快开场了,快走!”
“等等,我......”
温以素还想再挣扎一下。
寇韫却没有再给她一个眼神,径直下了楼。
......
五年前,伍周昭州城被向梁国袭击,寇展率兵前去应战。
向梁与伍周的实力本就有些差距,加上伍周寇家军向来骁勇,以往的几次交手,向梁都没有讨到便宜。
那一仗,原本也该是稳操胜券的。
不到七日,向梁便招架不住,退出了昭州城。
可没曾想,寇展却在追击敌军之时,不慎落入了敌方的圈套,最后万箭穿心,死在了胜利的前夕。
最后是副将宋迁领着寇家军,清理了向梁军余党,昭州才安稳了下来。
彼时,寇韫正在蔓城剿匪。
寇展牺牲的前三天,她接到了前线的捷报。于是,她便计算好了日子,准备同她阿爹一起回京。
蔓城的松叶酒闻名伍周。加速清剿完匪群,处理好一切之后,寇韫便去买了酒。
可到了回京的那天,寇韫等来的,却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一夕之间,庆功酒变成了饯行酒。
她始终不敢相信,在自己欢欢喜喜打了酒,想着怎么说服阿爹,让她多喝一杯的时候,她的阿爹,已经倒在了冰凉粗砺的黄沙之上。
她始终无法接受,她所在的蔓城,与昭州之间,仅仅隔了两座城......
宋迁认为寇展的死另有蹊跷,一番追查之后,发现是军中出了奸细。
那人就是寇展手下的心腹大将,温明。
有士兵说出曾见过温明放飞信鸽,而后宋迁也确实在他的帐中,搜到了他与敌国往来的书信。
再加上寇展出事前,只有温明一个人跑回来请求增援。然而,待大军赶到时,寇展却已经葬身在了血泊之中,随行的将士也无一生还。
两相结合,便是铁证如山了。
宋迁随即将人扣了起来,押解回京。
父亲去世,对寇韫来说宛若晴天霹雳,她因此浑噩了一段时间。
待到她整理好心情,那个被指为奸细的温明已经没了。
死在了回京的途中,是服毒自杀。
寇韫料想事情不会如此简单,便开始自己暗中调查。
当时几位说得上话的将领,一个宋迁因伤留守营地,并不知情,另一个副将祝廉跟着寇展。
但是,祝廉当时是奉了寇展之命,带着一小队人去追击另一伙敌军。寇展被包围时,他也并不在场。
唯一一个有可能知道真相的温明,也畏罪自杀了。
真相就此石沉大海。
可对于温明背叛了寇展这事,寇韫始终持怀疑态度。
寇家治军极严,用人必查,手下的人必须身家清白。
温明是昭州人,祖上是清白的富农,因为梦想报效国家而参了军,跟着寇展打仗,不到三十岁便官拜参将。
对于他,寇韫也算是熟悉。在她看来,此人忠厚老实,不像是会出卖国家的人。
此案的底文存放在刑部,她走了后门,拿到了当时留下来的证据,也就是所谓的通敌书信。
根据书信来看,温明似乎很早就开始与向梁密谋了。
只是有一点比较奇怪,最后一张字条,就是引寇展入套的那次,上边只有寥寥几个字。
“绍州凌谷,里应外合。”
昭州城,原名绍州城。
二十多年前,皇帝齐绍方登基不久,年轻气盛,因绍州含了他的名字,感到不悦,便下旨将绍州改成了昭州。
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为何如今从向梁发来的密信中,还会使用二十多年前的称谓呢?
这未免太过诡异。
若说是刻意掩饰,换一个字能掩饰的了什么?还是,无意中的习惯?
寇韫正在纠结之际,又发生了一件事,让她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温明有一双妻女,女儿不过才十岁,因温明背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本来是要诛九族的,正好那年赶上太后大寿,说是不宜杀戮,便只是将她们流放了边疆。
寇韫特意派了人去跟着。
果然,路上遇到了一群训练有素的杀手,在最后的危急关头,她的人将母女二人救了下来,还寻了尸体替代她们。
而离奇的是,这消息传回朝中,竟变成了遇上山贼劫道,温家人死于山贼之手。
至此,寇韫已经完全能够肯定,温明就是个替罪羊。
这一切,从头到尾都透露着一股不对劲。
明显有个幕后黑手在操纵着整件事,目的就是除掉寇展。
……
有鱼伸出脑袋来,在水面吐了个泡泡,无意间打破了河水的平静。
听到木轮转动的声音,寇韫收了心神。
“有心事?”
夏侯朝嗓音低沉,仔细听,确实有一丝关心的意味。
半夏不知道去哪儿了。
“这微风吹的舒爽,一时入了神,”寇韫转身看向他,“该回去了?”
夏侯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借着月色,她能看到他清清浅浅的目光。
“不问本王为什么带你来这儿?”
她不清楚他在打什么主意,只是直视着他的眼睛,“王爷若是想说,自然会说。”
夏侯朝微微笑了,嘴角一丝狡黠稍纵即逝,“你会知道的。”
她似乎又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夏侯朝往身侧一拧,试图转身,木轮却磕到了路边的石子,刹那间失去了控制。加之河沿边还有些许青苔,轮椅迅速往下滑,眼见就要掉下去了。
寇韫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但夏侯朝是个成年男子,木轮椅加上他本身的重量,再加上下滑的速度,照她现在的状况,没有内力,根本不可能拉得住他。
情急之下,她还是强行运功,用力将轮椅朝着自己斜转了半圈,又用脚抵住了轮子,这才将夏侯朝稳了下来。
月光下,两人面对面,他的表情看不大清。
她微微俯下身,强忍着心口的剧痛,“你没事吧?”
夏侯朝心口一滞,眸光微闪,“没事......”
寇韫松了口气,没有再提方才那番情形,“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好。”
她好像看到了,他在笑。
这人还挺乐观?都差点掉河里了,还搁这笑……
他们今天没乘车,好在天音阁离王府也不算太远,便走着回去了。
好不容易到了,寇韫却发现,但凡走过去一个人,跟他们打完招呼之后,就会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打量她。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她才猛然醒悟。
她竟然,就这么一路把夏侯朝推了回来。
而他居然什么也没说,就由着她来了。
这人倒是挺会使唤人,怪不得一路上他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送佛送到西,寇韫将人送回了潇然轩,然后才自己回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