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竞聘材料,向阳每天打郎登和杨玉华电话,展示着对监控点项目的关心,尽量让他们感觉,自己真在锦城有工作,真走得急。那两人对向阳不咸不淡的,后来爱理不理。
刚上完一百个点,蒙山花电话:“我们被包围了,施工单位要打审计!” 向阳立马视频过去。办公楼下,乌泱泱的一群人,头戴红黄安全帽,身着反光条纹的背心,正在同保安推推搡搡,人声鼎沸。向阳问:“焦玉倩呢?被打了?受伤了?高原市要在全集团出名了!”蒙山花一脸焦躁,恶狠狠地说:“你倒跑了,太不担当了!” 少数民族不像汉族,一向敢爱敢恨,尤其女人,对人不满,一定会发声的。向阳说:“我留下,你和我一起死。记住我给你讲的,财务没有责任,是工程管理的,是他们没有管住。你不吼出来,会死得硬翘翘的。”
说完马上打焦玉倩的电话,忙不迭地道歉。回来的列车上,通过话,焦玉倩当时说:“你忙吧,你手上的大事多。你让郎登好好配合就行,否则罪加一等。”灭绝师太的凶相,原形毕露,冲着分公司去的,对省公司的人,她还算客客气气。这会儿,焦玉倩说:“没事,已经报警了,我们现在在宾馆里。我断了人家的财路,招人恨。还好,在监控点现场签字,只签了实物量和工程量,多套了多少钱,没有当场算。要是当场算账的话,早就被围攻了。”
向阳没有想到,最早向公司领导汇报的,是肖飞,省公司前审计部的总经理。因为集团成立审计中心,省里的审计部已经撤掉了。刚好纪检监察部的主任退休,肖飞成功“转型”,做了新的主任。徐度给黄蓄英和向阳讲,肖飞浮肿着眼皮,分别到万立豪和他的办公室,作了深刻检讨。
向阳大吃一惊,问:“肖飞?他来领板子?”
徐度说:“好同志,责任意识很强。高速公路监控点项目,在他手上审过的,这么巨大的虚报瞒报,没有审出来,他有责任。”
“倒是有一点。不过,肖飞审计,不可能全部上点去查审啊,他们聘请了造价师,用抽查的方法。最多对抽查到的点承担责任,没有抽查到的点,责任怎么到不了他。”
“肖飞自认的责任有两方面。一是负责高原市审计的造价师有两位,这两位造价师最开始按规定作了审减,后来施工单位威逼利诱,没有抵挡得住。同步调查清楚了。肖飞对造价师的管理不到位。二是高原市的造价畸高,在做审计方案时,没有要求专门查,审计的重点不明确,业务水平不高,也是责任。”
“那公司怎么处理肖飞?” 公司怎么处理,实际上是万立豪和徐度拿主意,一二把手,一言九鼎。
“万总和我,都肯定了他的责任意识,对这样主动担责的同志,我们是赞赏的。对肖飞,公司暂时不说责任。案件出来了,明责追责是肯定的,以后说不迟。我们让他组成一个联合工作组,带队去高原市处理后继的事,一方面以欺诈罪的名义,发起对施工单位的刑事诉讼,另一方面对内部员工的职务犯罪,要移交司法机关。”
听徐度讲此话时,黄蓄英在场,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向阳一眼。向阳刚好放松下来,庆幸没有说财务的责任,却听得徐度又说:“你们要好好向肖飞学习,不要有责任就躲。万总发火了,对我说,工程部和财务部,要写检讨,为什么这么大的问题,三年了才被焦玉倩挖出来。平日工作怎么做的?万总亲自点名,这次联合工作组,向阳你要加入。等联合工作组的工作完成以后,一并说问责追责的事。”
向阳“啊”了一声。还是没有逃脱领导头脑中划定的责任,出了问题财务跑不掉。向阳辩解道:“省市财务,就记个账,哪管得了工程造价的事。再说,记账的事情,是志成在管。”后面半句话,向阳低声讲的。
“遇到责任就推,这队伍没有办法带!我和万总的意见是一致的,财务肯定有责任,该追究。你们不把好关,我怎么睡得着觉,两三千万动不动就被人家弄走了,还像个规范的公司吗?不要说涉罪员工送进监狱,家破人亡,更重要的,公司的声誉何在?领导的颜面何在?哼!”
前两年,某市分公司的综合办公室主任虚报多报差旅费四十万,钱退回来,综合办主任免职,处理相关人等时,给分公司财务经理记了一个行政大过。财务经理不服,到处打电话发邮件,说自己看到综合那边提交过来的报账资料,像模像样的,且车票住宿票全是真的,没有理由不报,公司给自己记一个大过,无限上纲了,以后没有办法再搞财务,一百个不服。向阳恰好参加了那次办公会,为财务经理据理力争,万立豪只轻轻说了一句话,“此风不可长,宁枉勿纵。省公司财务不准搞本位主义。”向阳不敢再发声。高原市的案件,可不止四十万,要追究管理责任,自己还逃得掉?徐度同自己固然好,但他是一个顾全大局的人,作为副职,永远主动配合正职,不会逆万立豪的意思行事。这次,恐怕没有谁会给自己说出句公道话。
向阳给了肖飞电话,“肖主任,审计组还在高原市,你就去检讨了?你这行动够快的啊。”
肖飞说:“我有责任,不回避,不敢把责任推给造价师,推也推不掉。”
联合调查组成立了。杨玉华回了锦城,主动打来电话,这次他没有来办公室,“向哥,你从高原市连夜潜逃,最终还是没有跑脱,联合调查组照样有你一份。当初你跑啥子嘛。是我给肖飞讲的你跑掉了,领导听到了有无看法,我管不到。如果你不跑,象肖飞那样主动点贴上去,我还敬你是一条汉子。现在,你的江湖形象,在我心里一落千丈。”搞工程的人就像蒙山花那样的少数民族 ,说话不带拐弯。
向阳心情坏透了。今年诸事不顺。自己分管的预算,五月份才磕磕绊绊地下达;去年底就想执掌的信息系统,得而复失;拣个轻松的陪审计的任务吧,又撞到个大案。一天到晚,香烟越抽越猛,头脑昏昏沉沉。
周一上班,肖飞的电话又来了,向阳接起来,“联合工作组要开会了吗?这么快?肖主任,你行动得比闪电还快啊。”
肖飞慢慢地说:“向总,不是这事。另有一个事情,关系到你的档案年龄。监察室要同你正式谈话,请你马上到谈话室。”
向阳愣住了,“档案年龄?谈话?肖主任,前两天电话,你没有讲啊。啥子事找到我头上来啰?”
肖飞冷静地回答:“我们这边办事,像你们财务一样,有规矩有流程。今天的谈话,呈报过相关领导批准,希望向总你好好配合。”公事公办的口气。
向阳和肖飞没有什么交情,属于无感的状态。按理,肖飞原来做省里的审计,同财务打交道不少,但向阳对审计一向冷淡,天生有一种隔离感,谈不到一起,好多事情,交给室主任处理了,审计部的人能避开尽量避开,总算起来没有交道过几次。特别管预算和绩效以后,自己更多的想公司怎么挣钱怎么增长,对审计更加敬而远之。肖飞去纪检监察室上任这么久了,向阳短信和电话不曾有过一个。
黄蓄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办公室门口,对向阳说:“去吧,希望不要有事。”原来黄蓄英早知道情况。难怪去高原市时,她说去散散心吧,这散的不是过去的心,是散的现在的心。向阳硬着头皮,说了一句:“造谣。”往纪检监察室那边走去。在电梯里,冷汗冒了出来了。完了完了,档案年龄这事,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被人揭了出来?
向阳在锦城市东郊的钢管厂长大。厂区内错横交错的铁轨、高高的烟囱、低矮的工区、杂乱的小卖部,构成了童年抹不去的回忆。父亲在钢管厂当副厂长,分管后勤,记忆中很少有开怀一笑的时候。老旧的工业企业,那时生存艰难。父母总盼望着向阳能考上好学校,早日脱离钢管厂这片苦海。参加工作的时候,钢管厂已经不行了,改制、出售、重组,折腾了多次,以宣告破产告终,曾经风光一时的“大企业”轰然倒塌。钢管厂位于东郊的那片土地,现今全部开发成了房地产,成为市里的黄金地段,只保留了一些旧厂房,被文化旅游集团打造成“工业博物馆”。每次向阳回到那里,忆苦思甜之情油然而生。
细细回忆起来,父母当年最灿烂最开心的笑容,还是自己拿到信建公司的入职通知书那一刻。到信建工作,很符合他们的价值观和审美观-----国企,大型国企,没有离开锦城里,轻手熟路搞到了大学里学的专业,没有什么比这更完美了。顺利考上大学和成功找到工作,让副厂长父亲容光焕发,仿佛年轻了几岁。可是,坏就坏在这里,长期在国企待着的人,相信身体力行总结出来的规律,做出的决定难免此一时、彼一时。工作才两年,爸爸说:“信建这样好的公司,能在里面多干两年才好呐。儿子,干脆把年龄改小两岁吧,以后退休比别人也晚两年。而且,这样还有一条好处,以后提拔的时候,你年纪比别人年轻,这是一个巨大的优势啊。干部要年轻化嘛,国家一直提倡的。”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长远,一参加工作,退休和提拔的事,已然成了他们的心事。他们为自己好,没有想过阻拦一下,事情就这样定了。
钢管厂宣告破产,很多人各显神通、另谋出路,厂里一律开绿灯。厂里人出去应聘,档案上有什么不完善不完美之处,提出来要美化美化的,大有人在。管事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予以准许,并没有什么违规的感觉,更谈不上罪恶感。父亲管着后勤,医院和派出所熟悉得像亲戚,弄一个更正年纪错误的证明,没有费多大的力气。这些操作,他老人家恐怕早已稔熟。
向阳看到了一套出生年月错误的证明,问父亲:“怎么给公司解释呢?年纪小了两岁,未必五岁就上小学了?” 父亲说:“儿子,你给公司讲,小时候钢管厂子弟校招生名额有限,家里父母忙管不了你,为了早点上小学,当年故意改大了你的年纪。总之,目的是为了读子弟校。现在根据实际情况改回来,天经地义。”
向阳惴惴不安到公司找到人力资源部,准备一旦受到怀疑,马上就打退堂鼓。没有想到,事情办得出奇的顺利。公司那时候制度不完善,经办人一听解释得有理,又看了全套资料,欣然应允,报告领导,然后上会、签字,水到渠成。
这事算起来,离现在二十多年了。钢管厂不复存在,只存于人们的记忆和谈资里,厂里的医院和学校灰飞烟灭,自己的父母,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在黑白照上慈祥看着自己。能想起这些往事的,不知有几人了。
好事多磨,此话不假。当初太顺利了,后面总会惹出麻烦。
坚决不能承认,一承认就完蛋了。反正钢管厂不在了,死无对证。向阳横下一条心。
谈话室设在纪检监察室办公区的最里面,长长的走道走进去,皮鞋的脚步声空旷地回响。采光很差,大白天开着灯,那灯光,仿佛伴随着“滋滋”的电流的声响。谈话室只有一道黑色的门,严肃地关闭着。门上包着厚厚的海绵,有几颗铜钉钉在上面,发出幽深的光。整个谈话室没有开一扇窗户。
没有等向阳推门,肖飞从门后站了出来,用手往里面一指,说:“向总,请!” 向阳迈步进去。厚厚的布艺沙发上,坐着许波,一本正经地坐着,正在翻阅着手上的资料,没有抬眼看向阳一眼。
肖飞说:“向总,按规定,今天的谈话要作记录,谈完要签字。”
向阳说:“没关系,按你们的规矩办。我不知道,肖主任你说的档案年纪,是什么事?”
谈完话来,向阳向去了黄蓄英办公室。黄蓄英关切地问:“怎么样?”向阳说:“肯定是冤枉我的嘛。如果按那个举报,我快五十岁了,怎么可能,我比你小五岁,比王志成大五岁,刚好在中间,怎么可能错呢。当时改档案年龄,原因和手续全部清清楚楚 、明明白白,是谁要整我?”
黄蓄英说:“是啊。乱改年龄,你上副总经理的时候为什么不举报?”
这个举报,选了一个关键的时间,肯定同谁上财务经理有关。上副经理的时候,好像没有什么人同自己竞争,难道是这次有竞争,竞争者在举报?但是,竞争者最可能的,就是黄蓄英和王志成,他们俩人去举报自己吗?可年龄这件事,他们俩应该不知道吧。
同许波通话的时候,问许波。许波说:“我的哥,你更改过档案年纪,连我管任免的,也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谁还记得,谁还在意?想不出是谁干的。是黄蓄英,还是王志成?好像都不是。赵耀和肖飞说春节后就有举报,他们摸了一段时间,才安排同你谈话。反正查不清,这件事表面上不会对你有影响的。”
向阳想起,知道这件事情的,并且有证据的,应该是江大强。可是,江大强已经辞职四年了。莫非,江大强来搅这趟浑水?两三年没有见到他,两人关系一般般,自己当不当财务经理,同他有什么关系?
向阳觉得许波话里有话,“表面不会有影响,那实际有什么影响?”
许波说:“实际的影响就是,档案上你的年纪还是四十五,这个事情查不实,就此打住了;可是在领导心里,认为你是四十七岁。领导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偏偏不说出来,好象种了一株带毒的花,你不知有毒,哪天做不利于你决定,这毒之花,会结出恶之果,这就是实际的影响。”
关于举报,向阳一直担心的,是牛健陆陆续续给予的利益。那些利益,算起来接近两百万。一旦查起来,确有巨大风险。
不过,这几年已经采取了防范措施。从牛健那里拿的钱,先打了欠条,然后用银行卡还款,还让牛健写了收据,构成了借款和还款的证据链,以防万一。再从存款中分出二十来万,匿名交到了公司的廉政账户,自己捏着交款的收据,如果一旦有案件,就说这点利益已经上交了。靠着这两条硬措施,六年以来,自己安安稳稳的,每晚睡得上好。
向阳清楚,房子车子一定遭人猜忌,所以从不显摆。话说回来,从牛健那里获得的一些帮助,并不能完全支持买房买车,自己搞到一些钱,大部分靠炒股炒房;而炒股炒房,有账可查,可以大白于天下。多亏银行和国土的朋友们帮助,否则靠公司那点不多的薪酬,活命还可以,怎能暗地里过得如此潇洒体面。尽管这些钱的来路清清白白,还是不敢宣传,也没有可能宣传,宣传出去,准有人说六年前的事情欲盖弥彰。
怪就怪在这里,举报的不是这个。不知道房子车子,是不是同时有举报,公司现在只向自己公开的,仅是其中一起举报?
又问许波,还有其他举报吗?许波说不知道,让自己代表人力资源部参加谈话的,只有档案年纪这一起。
向阳看看电脑中的竞聘演讲材料,泡上了枸杞茶,又点燃了一支烟。这次竞聘自己胜算几何,到底要不要参与,心中不由得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把事情前前后后又捋了一遍,向阳决定,还是要找徐度好好谈谈,深入的无保留地谈谈。
向阳拨通了徐度的电话,“徐总,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想向你深入地汇报一下。”
“正好,我也要找你。明天上午你来吧,我专门给你留出时间。”徐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