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吴前勇的办公室,钱晓伟轻轻带上门,在沙发上坐下。
吴前勇起身过来,说:“晓伟,要喝茶,自己倒。”
钱晓伟听着这话,觉得比吴前勇亲自端茶倒水还要受用,也就不讲客气,问道:“部长,您上次从杭州带回来的西湖龙井呢?”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给了你两包,还没喝够,是吧。” 吴前勇落座,摇着手指头直笑。
“舍不得开包哩,部长给的,那是最珍贵的藏品。”
“办公桌最右下的抽屉里还有一包,自己去拿,自己开包。”
“好久没开过包了,谢谢部长。”
吴前勇哈哈了两声,又摇着手指头,翘起了二郎腿。
钱晓伟给自己泡好茶,给吴前勇的杯子加满水,一并端过来。
吴前勇说:“晓伟,马老总,好像对你成见颇深呢。”
“真的啊。”钱晓伟很吃惊的样子。
“你今年41了吧,当了这么多年记者,早就锻炼出来了。安排你跟周市长跑,是我到任前向他提出的建议,我的想法是让你暂时过渡一下,中间的微妙之处,你应该明白。这次本来是要提你编委的,可是马老总不同意,态度很坚决,还扬言要辞职。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闹成了这样。”
“谢谢吴部长的关心爱护!”钱晓伟几乎能看见马大明大义凛然的表情,上次提要闻部主任,也是他从中作梗,这个前世冤家!他的目光里便恨恨的,“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不只是看不惯我,对周市长和吴部长您,一样有成见哩。”
“是吗?他对我们,能有什么成见?”
“您应该还记得那年酉县山洪暴发吧,报社发了我的稿子,标题是风雨中筑起我们心的长城。其实在见报前,编辑做的标题是县委书记落水激发抗洪斗志,马总当着编辑中心那么多人说,落水改成落马,就更加生动贴切了,这简直就是对周市长的公开侮辱和诅咒啊。还有那次酉县报10周年活动,他住在圣龙山庄的豪华套间,晚上有两个小姐上门服务,他把人家骂走了,又喊我过去发了一通脾气。听他话里的意思,小姐是您安排的,他说,宣传部长当老鸨,真是酉县一大奇观。”
吴前勇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撇着嘴,腮帮一鼓一鼓的,半天才自言自语:“这么点事,真没想到阻力这样大,可能是我操之过急了。”
敲门声响起,吴前勇放下二郎腿,说:“进来。”
门开了,是报社总编室主任郝蓉蓉,她的胸脯有如两只大气球,人称江南郝奶妈。此刻,郝奶妈人还站在门框里,两只大气球已经飘进了办公室。
吴前勇和郝蓉蓉的花花事,钱晓伟在酉县早有耳闻。酉县只有那么大,花边新闻就像快递包裹,往往一夜间就能送达千家万户。吴前勇盛名之下,偶尔也其实难副,错打包错投递的事在所难免,因此钱晓伟一直是将信将疑。郝蓉蓉原来是酉县报的副总编辑,吴前勇到任报社才两个月,就把她调过来担任总编室主任,现在是雷声远的顶头上司。
郝蓉蓉爱进来不进来的样子,说:“钱主任来了。”
钱晓伟点头,嗯哪了一声。
郝蓉蓉没有喊吴部长,这就类似于他钱晓伟刚才翻箱倒柜找茶叶,都没把自己当外人。
从她主人般的口气和眼神里,钱晓伟马上就察觉到,酉县那些传闻绝非空穴来风。再坐在这里碍手碍脚,就太不懂事了,他连忙起身告辞。
跟郝蓉蓉擦肩而过时,钱晓伟瞟了一眼她手里的那张A4纸,看到“吴部长赴成都考察行程安排”一行大字。
来到王利军的办公室,钱晓伟大致了解到了班子会上那一场交锋的过程——
吴前勇提议,钱晓伟表现突出,业务能力强,可以考虑提为编委。
马大明表态,我不同意。
吴前勇问,马总既然不同意,能不能讲讲理由?
马大明说,钱晓伟提要闻部主任还不到四个月,提拔干部又不是种季节菜,再说了,一个满身社会习气的人,不能当编委。
吴前勇虚晃一枪,马总的意思是,钱晓伟跟周市长跑,沾满了一身社会习气?
马大明说,我没有这个意思,我说的还是他跑政法线的时候。
吴前勇穷追猛打,他到底有些什么社会习气?
马大明沉着应战,我亲眼所见,具体的就不多说了,总要给人留点面子吧,相信在座各位也有所耳闻。
吴前勇环视了一下大家,道,钱晓伟的事,大家都听说了什么,不妨直言嘛。
无人应答。
吴前勇说,钱晓伟进不进编委,还是听听大家的意见吧,从牛总起。
没等牛契开口,马大明就起了身,扔下一句硬话,钱晓伟可以进编委,我也可以辞职!
......
唉声叹气谴责了马大明倒行逆施的恶劣行径后,王利军似笑非笑,说:“晓伟,马总给你留的面子,够大了吧?”
“你觉得,以辞职相要挟,他还有面子吗?” 钱晓伟鼻子里哼了一声,答非所问。
三天后,吴前勇率队飞赴成都,同行的是两男一女,女的自然是郝蓉蓉。这么一件简单的事,别人也许毫不在意,可钱晓伟看出了不同寻常之处:在住宿安排上,吴前勇和郝蓉蓉理所当然都是单间,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吴前勇出差当晚将近11点,钱晓伟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柳镜屏的。要是半年以前,他一定会欣喜若狂,一秒也不敢耽误。今天,他抓着手机却迟疑再三,刚想接听,电话断了。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回过去,柳镜屏又打过来了。
钱晓伟接了电话,似乎能闻到柳镜屏的满口酒气。
“晓......伟哥,我要......死了,你......过来。”她好像连舌头都捋不直了,说话含混不清。
他吓了一大跳,问:“你在哪里?”
“t8酒......吧。”
“几号台?”
柳镜屏没有说话,电话那头传来嗡嗡的音乐声,很沉闷,不像在酒吧。
钱晓伟很快赶到t8酒吧门口,拨打柳镜屏的手机,电话通了半天才接。
他说:“我到了,你要告诉我在几号台啊。”
电话那头不是柳镜屏的声音:“您好,我是t8酒吧3楼KtV的包厢服务员,您的朋友喝了不少酒,让我接电话。”
问清了包厢号,钱晓伟上楼推门一看,柳镜屏正歪倒在沙发上。他挥了挥手,服务员出去了。
他在她肩上拍了两下,问:“怎么搞的啊?”
她费了很大劲才睁开眼,说:“你来了,服......务员,拿......酒来。”
“都醉成这样了,不能再喝了啊,我送你回去。”
“我不嘛。”
他用力将她拽起来,她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说:“不走,我还......能喝。”
“回家再喝,啊。”他一边哄着,一边弯腰抓起她的包。
两个人拖拖拉拉踉踉跄跄出了包厢,服务员过来帮忙,和钱晓伟一边一个,几乎是抬着柳镜屏进了电梯。
钱晓伟是将柳镜屏抱上车的,软绵绵的,却感觉到扎手。
“你现在住哪里啊?”他发动车子,转过头问道。
她哈着熏人的酒气:“不回......去,一......个人,怕。”
“怕什么,有我呢。”
“锦绣春城。”
进了锦绣春城的大门,他问:“几栋几单元几楼?”
她答:“17......栋2单元8......楼。”
他打开大灯,在里面转了两个圈,就是找不到17栋,又问:“哪有17栋啊?只有12栋房子。”
“是......搞错了,那是丽景......花园。9栋3......单元......10楼。” 她放声大笑,像一个搞恶作剧的孩子。
停好车,他绕过去打开车门,她又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掰都掰不开,他使出吃奶的劲,抱着她跨进电梯。
电梯越往上行,钱晓伟越觉得抱在手里的不是柳镜屏,而是一只山芋,一只赏心悦目曲线玲珑的山芋。
到了门口,他放下柳镜屏,架着她靠在门框上,说:“我不进去了,你冲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
“我......好怕,家里......好冷清,晓伟哥,今夜......陪我。” 她扑到他怀里,双手箍在他的腰上。
“我,真不进去了。”他抬手看了一下表,凌晨一点,已经不是今夜了。
他确信这不是真心话,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把她推开的意识,相反,任她箍得更紧了。
“不嘛。”她的头在他的怀里来回磨蹭。
他心里始终有一个疙瘩,并没有热烈响应她的号召,而是将双手扶在墙上。他甚至有些侥幸地希望,她能读懂这种含蓄得近乎晦涩的暗示,然后松手,放他自怨自艾地离去。
她显然不够深刻不够智慧,不但没有放手,还怂恿着:“钥匙......在包里。”
都到了人家门口,还这么半推半就忸怩作态。他头一次感觉自己像个娘们。
在她的多次怂恿下,他摸到钥匙打开门,她甩掉鞋子,跌跌撞撞进了卧室,一头栽倒在床上。
他斜靠在床头,凝视她白里泛着酡红的脸,伸手在她头上轻轻摩挲着。
她为何纵酒?又为谁纵酒?一定是因为吴前勇和郝蓉蓉。难怪那天去医院的路上,她就跟吃了枪药一样。
他一边替别人操着闲心,一边举目四顾,突然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摞照片。他拿过来慢慢翻阅,都是她跟领导们的合影。他的目光在一张照片上踩住了刹车,只见她笑盈盈地挽着周梓方的胳膊,背景是道贯山国家森林公园的大门。
其实此前,江南坊间就有传言,说柳镜屏是周梓方亲口点名调过来的,他们两个有一腿。钱晓伟一向没把这种小道消息当回事,吴前勇和柳镜屏的事一度甚嚣尘上,在酉县几乎人人皆知,周梓方怎么可能跟着趟浑水?
此时,看着照片中周梓方和柳镜屏的亲热样,还有早几天柳镜屏崴伤脚时周梓方那关切的眼神,他又觉得一切皆有可能。两个甚至几个官员共享一个情妇,早就不是新闻了,何况有的人偏偏就好这一口。
想到这里,再浏览柳镜屏舒展的身体,在他眼里就成了一块是非之地。这是一块能充分调动男人生产积极性的好地,吴前勇种过,他钱晓伟也种过,未必周梓方就不能深耕一回?
周梓方。吴前勇。柳镜屏。还有他钱晓伟。三个男人一个女人,三个农夫一块地。关系有点乱,他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恍惚间,周梓方就站在眼前,他浑身一哆嗦。
柳镜屏咂嘴弄舌,喉咙里含混地嗯了一声,翻过身子又沉沉睡去,一会就发出轻微而匀称的鼾声。
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又像一个娘们,轻移莲步走到卧室门口,回头张望了几眼,这才溜出门去。
坐在车上,他又懊悔不已。
他越想越明白,周梓方跟柳镜屏真要有那么一回事,唯恐遮掩不及,怎么可能让她挽着胳膊在道贯山公开照相?柳镜屏跟周梓方如果真有一腿,就不会在吴前勇的大床边,摆放她和周梓方的亲密合影,这是每个人最基本的心理防范。
既然周梓方跟柳镜屏没有那种暧昧关系,他钱晓伟又怕什么呢?吴前勇在成都身陷温柔乡里,大可不必顾忌。而柳镜屏这道菜,他几年前已经夹过一筷子,今天再夹一次又有何妨?一次跟二次,没有质的区别,只有量的不同。
他责骂了自己,也宽慰了自己,还鼓励了自己。他眼巴巴地看着手机,只希望柳镜屏突然醒来,打电话喊他上去。他对于自己可怜巴巴的处境,对于一个应召男人卑微到骨子里的向往,表达了深切的同情和理解。
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无线电一直保持静默。钱晓伟一看时间,已经三点。他摇了摇头,一声长叹,发动了车子。
他曾经看不懂柳镜屏,一直对于她的不习惯回头耿耿于怀。她今天终于主动回头,还一路纠缠着他到了卧榻之上,而他竟然在性感尤物的致命诱惑中逃之夭夭。
一路上他都在检讨自己的这种反常举动,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对权力主宰下的畸形两性关系的一种敬畏。这种敬畏不只是抑制了他的心理需求,还遏制了他的生理需求,刚才搂着她抱着她,却没有来自动物本能的丝毫冲动。
他惊叹对于权力的敬畏,能让人立地成佛,能让一条色狼转世为柳下惠。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对权力如此刻骨仇恨又如此垂涎欲滴。
这种刻骨仇恨开始是抽象的,后来是具体的,具体到了一件事一个人。
这种垂涎欲滴开始也是抽象的,后来也是具体的,具体到了某个岗位某个办公室。他看到了雷声远匍匐在他的一个表情里,就像雷声远挣扎在朱快莱的一个名字中。
整个城市正在梦中,他惶惶然清醒得如同一条丧家之犬,狂奔在红绿灯已停止工作的大街上。
他突然觉得红绿灯也是一种令人敬畏的权力,现在这种权力已经失去了对人的制约,任他一路横冲直撞。
可是他在报社无法横冲直撞,屡屡遭遇红灯,报社某人的权力从未解除对他的制约。
他几乎有些气急败坏,于是满口污言秽语,恶恨恨地诅咒那个不惜放弃权力阻止他进入权力中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