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过年,雷声远请了3天事假。别看这短短的3天,已经让钱晓伟苦苦等了10多年:他终于可以代表要闻部,名正言顺参加报题会。
虽然这算不上一件值得炫耀的事,但是他在报社总算有了一回话语权。
话语权是什么?说雅点,话语权就是控制舆论的权力,掌握在谁的手里,就决定了社会舆论的走向,甚至能影响社会发展的方向。说俗点,要么是权说话,要么是钱说话,要么是权和钱勾结起来说话。
钱晓伟现在不缺钱,可又不是特别有钱,他需要用权来弥补钱的不足。虽然一个部门副职,只有那么一丁点权力,他这回也要用到极致。
在报社这个水深火热的生态圈里,钱晓伟远没有资格当意见领袖。但是他必须利用这个机会,发出有主见有主张的声音,制造和扩大影响。
所以,他在乎这捡来的3天。
报题其实是一个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活,记者采写了什么新闻报给部主任,部主任在报题会上复述一遍,仅此而已。
报题会的时间是每天下午4点,雷打不动,这样一来就剥夺了很多人的自由。因此,别的部门主任唯恐避之不及,总是指派副主任甚至是记者参加。可雷声远偏不,他好像一颗革命的螺丝钉,天天拧在报题会上,似乎报社这台舆论机器,哪天缺少了他就运转不起来。
钱晓伟心里明白,雷声远是不给他出头的机会。
4点整,会议室里各就各位。
大家都望着钱晓伟,就像打量新郎官。
人家有数不清的表叔,钱晓伟有数不清的岳母娘,新郎官几乎成了他的第二职业,因为习惯,所以一点也不怯场,一路看过去频频点头示意。
马大明笑道:“晓伟,开始吧,每次都是你们要闻部打头阵呢。”
钱晓伟这才反应过来,翻了一下本子,说:“今天南京一银行附近发生持枪抢劫案......”
“钱主任,这可是重大的国内新闻,我们已经策划了一个整版,跟你们要闻部没关系哩。”时事信息部主任打断了钱晓伟的话。
钱晓伟说:“当然跟我们有关系,马上过年了,很多企业和个人需要到银行取款,大家最担心的就是安全问题。我今天上午在网上看到这个新闻后,马上就打市局新闻中心黄主任的电话,给他们提了一个建议,年前企业和个人如果取款数额大,可以拨打110请求警察护送,黄主任中午就给我回了准信,说领导对这个建议非常重视和支持,希望我们及时发布这个信息。南京的新闻在江南落地了,更有贴近性啊。”
马大明说:“非常好,非常好,晓伟很有新闻敏感性,一个电话提升了这条新闻的含金量。晓伟,今天有没有本地重大时政稿啊?”
钱晓伟答:“目前还没有。”
马大明说:“嗯,没有的话,要闻部的落地稿就发头版头条,时事部的一个整版计划不变,作为延伸阅读。”
“是的,马总说到了要害。晓伟的敏感性很强,要是大家都能这样做新闻,这个这个嘛,版面就活起来了,信息量就更丰富了。”王利军接上一句。
王利军所言似乎不痛不痒,大家都不以为然的样子。可钱晓伟不这么看,他觉得王利军既附和了马大明,又有意抬了他钱晓伟一把。
事实反复证明,抬举比能力更重要。
王利军和钱晓伟用眼神迅速交接,授的慷慨和受的感激,就一目了然了。
钱晓伟继续报题,说到金果服装大市场周边频发飞车抢夺案时,机动热线部主任插话:“钱主任,撞车了哩,这是典型的社会新闻,我们部里的记者都已经交稿了。”
“我的看法吧,如果是做成纯粹的社会新闻,就是一条负面新闻。当然,可以提醒市民保持警惕,但是难免造成恐慌。我们是负面新闻正面做,今天上午我采访了市局巡警支队的负责人,引起了警方的高度重视,今晚就会部署警力,从金果服装大市场延伸到火车站一带,开展无间隙巡逻,保证市民安心安全出行。我建议啊,这条稿子作为南京抢劫案落地稿的新闻链接。”
钱晓伟不紧不慢地说完,望了一眼马大明。
马大明说:“晓伟说的有道理,媒体的责任不是制造恐慌,而是消除恐慌,这样处理是非常合适的,一条普通的社会新闻,就成了一条重要的民生新闻,可以跟落地稿组合在一起。利军,机动热线部的记者也适当记点分,好吧。”
“好的。早几天还有领导批评我们负面稿过于集中,要求我们加强控制呢。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希望大家都能像晓伟一样,有大局意识,不能给自己添乱啊。”王利军的几句套话和大话,将钱晓伟提升到了具有大局观的层面。
机动热线部和时事信息部主任的目光碰撞了一下,不屑一顾寒气逼人。眼睛,是这种场合最隐秘却又最直白的交谈工具。
钱晓伟报的最后一个题,是全市第十届群众合唱节在江南大剧场举行。
“你们一个部门包打包唱好吧,连文体新闻都要插一杠子。”这回轮到脾气火爆的文体部主任发飙了。
“呵呵,崔主任,不是我们故意抢线哩,5个市委常委出席合唱节,这就是时政新闻了,总不能放在最后面的文体版吧。”钱晓伟和言细语,一点也不生气。
文体部主任又放了一炮:“照你这么说,市长还在我们这里发过散文呢,建议你把副刊部也改编接收过去。”
马大明轻轻敲着桌子,说:“哎哎,两个部门串线是难免的,啊,没有漏掉新闻就好。今后,部门跟部门之间,利军记得多协调一下。这条稿子嘛,时政版编辑综合一下,将两边记者的名字都署上。”
短短3天,钱晓伟自认为表现可圈可点。往下说,他敢于替部里的弟兄们争名夺利,笼络了人心;往上说,他善于盘活新闻存量,至少赢得了马大明的认可。好比做传销,只有下推上拉才能出人头地,而他目前正处于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上下都需要人手。
在这场独领风骚的博弈中,他自信获得了向上的力量。
可是,选择比努力更重要。随后而来的,是马大明的选择,将钱晓伟彻底打回到原形。
第四天下午三点多,雷声远几乎是踩着点赶回来的,钱晓伟上交了报题大权。他正要打电话约罗奎吃晚饭,收到魏斌发来的信息:5点整,所有中层干部到会议室开会。
这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春节工作安排例会,所有采编部门的正副职悉数到场。确定了春节休刊事宜和各部门值班人员后,王利军的一席话,出乎所有人意料,却让钱晓伟喜出望外。只是这种突如其来的快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王利军说:“如今老百姓对政法新闻是喜闻乐见的,大家也知道,同城几家媒体都有政法新闻部,是吧。这条线上热点很多,敏感的东西也有不少,需要重点关注和把关。因此呢,我有一个建议,就是将政法线从要闻部剥离出来,单独成立一个政法新闻部。”
朱快莱的表情有些惊愕,没有马上表态,只是扫视了一下全场,表现出虚心听取群众意见的从容和淡定。
马大明说:“别的媒体是有政法新闻部,原因很简单,人家的定位跟我们不同,他们侧重于好看可读,甚至是为了满足受众的猎奇心理。我们这么多年,一直是一个记者跑线,既没有漏报过重大新闻,也没有捅过篓子。单独成立政法新闻部,就成了光杆司令部,主任兼记者,有这个必要吗?”
王利军一时语塞,左顾右盼,却无人附和。
这是一次意外的冷场。在座的绝大多数是朱快莱的人,都知道王利军是朱快莱的代言人,平时只要王利军开口,一定是一呼百应。今天他们不约而同集体失声,也许连马大明都始料不及。
各种意味深长的表情仿佛洒落一地,堆积成厚重的沉默。
马大明说:“既然大家都觉得想法还不成熟,那就先放一放吧。”
在干部提拔和任用上,放一放是一种常用的艺术手法。钱晓伟经过艺术处理,就成了一样东西,被搁置起来。
从报社出来,已经是六点一刻,钱晓伟一点胃口都没有,坐在对面的一家快餐店,胡乱点了些东西。店里没有几个人吃饭,又没有空调,冷嗖嗖的,冻得他直跺脚。正在埋怨老板,朱快莱打来电话,让他晚上去一趟家里。
吃过饭,钱晓伟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上了一会网,一直拖到8点才起身。去得太早楼道里人多嘴杂,去得太晚又怕耽误朱快莱休息。
进门刚落座,朱快莱就往钱晓伟手里塞了一条烟,他推让了一下。
朱快莱说,我又不抽,老放着会发霉的。
钱晓伟只好愉快地接受了。
“朱部长,我要是再放一放,只怕也要发霉了哩。”
“晓伟,喊你来就是这个事。本来嘛,我是想在退休前把你安排好,只是在有的人那里有些阻力,有人对现在的政法报道颇有微词啊,说你没把主要精力放在做新闻上。总之,都是一些不利于团结的话。昨天晚上利军跟我说,有人最近对你的看法改变很大,是不是趁热打铁解决你的正职。我当然是赞成的,还给利军提出了一个思路,可以单独成立政法新闻部。”
朱快莱突然打住,削了一个苹果,递到钱晓伟手里,这才接着说话:
“其实呢,这个事过年后再做也不迟,没想到利军急于求成,今天下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突然就提出来了,连我都有些措手不及。利军是好心办坏了事,他应该先拿出一个成熟的方案,而且要有充分的理由,先在班子会上过一下,不管结果如何,都有转圜的余地。今天那个场面你也看见,利军一点准备都没有,搞得我不好表态啊。这个这个嘛,也确实只能先放一放了。你还年轻,今后有的是机会,是吧,啊。”
“不管怎么样,朱部长的关心,我都会铭记在心的。王总也是一番好意,我也心领了。”
“嗯,还是晓伟顾全大局。唉,利军这个人,怎么说呢,就是太草率太天真,以为有人最近替你讲了几句好听的,当着你的面就不好意思拒绝,就不会打自己的嘴巴。哼,打自己嘴巴的事,有人又不是没干过,是吧。”
钱晓伟当然明白朱快莱嘴里的“有人”是谁,也知道“打自己嘴巴的事”是去年新年献词中的自我检讨。当众所周知的某人成为他人语境里的“有人”时,某人就一定不是友人,甚至是某种程度上的敌人。
即使对马大明满肚子怨恨,钱晓伟也不会愚蠢到与他为敌,毕竟朱快莱已经临近退休。所以,他此刻只是面带微笑洗耳恭听,不做任何评价。谁人背后不说人,天知道他钱晓伟今后会不会成为朱快莱嘴里的“有人”呢?
朱快莱喝了一口茶,在钱晓伟手背上轻轻拍打着,神态就像一个老中医,关切道:
“晓伟,这个嘛,我也要批评你了。你是一个有思想有见地的新闻人,难得的人才啊。报社这块地,不适合种苦瓜,不可树敌太多哩。一个部门过于强势,就要削弱其他部门,所谓此消彼长。有的时候,不争就是争,要广结善缘哟。”
“老中医”三言两语就疏通了经络,钱晓伟恍然大悟,难怪王利军抛出建议后无人喝彩。
朱快莱的提醒是善意的,是富有建设性的。
钱晓伟的内心充满了感激,连连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