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多数江南人的眼里,春节才是真正的新年,钱晓伟天天跟人互道着新年好,其实他觉得这个新年过得一点也不好,连续两天遭遇不快,在马大明那里送钱送出了难堪,在古向凌这里接电话接出了尴尬。
他便埋怨,好端端的一个新年,都让钱和女人给毁了。偏偏这两样是他的最爱,他如今哪样也不缺,便又心生感慨,有钱有女人的男人真是一个王八蛋!
钱晓伟的心理新年,是从春节以后开始的。
元宵节刚过,这天上午9点,江南体育广场人山人海,江南市公安局“我当一天人民警察暨警营开放日”活动在这里隆重举行。消防云梯车、移动通讯指挥车、生命探测仪、防弹背心、狙击步枪等装备和枪械,揭开了神秘面纱,与市民零距离接触。
方向清亲自来到现场,为市民答疑解惑。各区县公安局长也率队前来,参与艺能表演等主题活动。
钱晓伟跟大家一一打过招呼,就忙着现场采访去了,看着热闹的场面,他暗自得意,突发的灵感竟然能调动千军万马,这才是他最具创意的代表作。
中午,市公安局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拉来一车盒饭。钱晓伟是个急性子,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再看方向清,慢慢悠悠一粒饭一粒饭数着,不像在吃饭,而是在品味“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钱晓伟捧着空饭盒,鄙视了自己饿牢鬼一般的吃相,决心从细嚼慢咽做起,培养吃饭如绣花的高贵气质。
消化完唐诗,方向清主动跟钱晓伟打起了招呼:“钱记者,不好意思啊,跟着我们吃苦了。不过今天算不得什么,上次在鸭嘴山,才真是苦了你,啊,吃不好睡不好,还时刻冒着生命危险。”
“能够跟方局长光天化日下共进午餐,是莫大的荣幸哩。”钱晓伟幽默道。
几个分局局长纷纷附和,是啊是啊。莫大的荣幸,此刻也逗留在他们脸上。
方向清对大家说:
“钱记者是一个较真的人,他的敬业奉献精神令人感动。上次在鸭嘴山,他一直跟着我们的队伍冲在最前线,又抢在第一时间采访了落网劫匪。他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今天这个活动,就是根据他的建议组织开展的。他还是一个有创意的人,那个自行车配小药箱,也是他提议的呢。”
钱晓伟神情专注洗耳恭听,越听越觉得别扭,方向清好像是在某个场合总结回顾他的生平一样。尤其是几个排比句下来,他几乎成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当然,只是几乎成为。钱晓伟对自己还是有清醒认识的,他顶多可以装成一个高尚和纯粹的人,然后打着高尚和纯粹的旗号,干尽低级趣味的事。
事实上,他已经多次这样干过,心安理得乐在其中,他认为这不算对高尚和纯粹的一种亵渎,而是迎合了他人对当今社会实用价值观的一种崇尚。
“方局长过奖了,我做的还远远不够哩。”钱晓伟内心充满骄傲地谦虚着,一脸的卑微。
“我们公安队伍需要的,正是这种敬业奉献精神和创新意识。从今天上午的情况看,这次活动的效果还是不错啊,将公安工作的触角延伸到了群众中间,倾听了老百姓的呼声,密切了警察和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这就是敬业奉献精神的具体体现嘛。”
方向清说到这里,轻轻摆头,向所有人行了注目礼。
“这次活动也给了我们一个启示,公安工作需要不断创新,创新才有活力,才能更好地贴近群众服务市民。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事情,我们就要多做,老百姓的需求,就是我们创新工作思路的源泉和方向。”
方向清将目光转向钱晓伟,说:“谢谢钱记者给我们提了一个好建议,也期待你继续为我们建言献策。钱记者是个热心肠,我们就不能让人家坐冷板凳,是吧。希望大家今后啊,多支持他的工作。”
钱晓伟不住点头致谢。方向清的话,大家热烈的掌声,就像一句广告词,暖暖的很贴心......
很久没有这样意气风发地写过稿子了,钱晓伟端坐在电脑前,欢快地敲打着键盘,记录和描述方向清在活动现场的一言一行,可是怎么写似乎都表达不尽他的感激之情,就像区县局长们在方向清面前表达不尽对他钱晓伟的仰慕之意。
他突然觉得这不是在写文章,而是在给方向清画像,素描和速写都不足以表达敬意,必须用工笔技法精心描绘,手指便不由得放慢了节奏,眼前的word文档也变得凝重起来。
他手头这篇稿子的分量,正如方向清那一声招呼的分量。
精雕细琢到晚上8点,又反复通读了几遍,他才给编辑发稿。
刚舒了一口长气,他的手机响了,是史大鹏打来的:“钱记者,我们工地碰到一些麻烦事,几个地痞流氓天天在这里骚扰。刚刚过完年,为这点零碎事,我又不好直接去惊动领导。您看能不能帮个忙,明天过来先舆论监督一下?”
“史总,请您讲详细点,能帮的我一定帮。”
“是这样,有5台后八轮每天给我们拖运土方,每台车每天要进出几十趟。有一个绰号叫杜麻子的人,刚刚刑满释放出来,他纠集了当地几个无赖,把守着工地的两个进出口,每台车每次要给他们交50块钱的管理费,也就是买路钱哩。
开始我们不给,跟他们讲道理,他们就砸车砸挖土机。我们花了两三万的维修费还是小事,主要是耽误了施工进度。我们打过一次110,警察一来这些人就散了,警察一走他们又拦路要钱,还更加嚣张。
实在没办法,我们只好交钱,年前年后这半个月就差不多给了十万。这些无赖,当地人谁都不敢惹,看见他们就绕路走,可我们这么大一个工地,想躲都躲不过呢。就这样由着他们闹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您那个工地,属哪个派出所?”
“秀峰路派出所。”
钱晓伟马上拨通罗奎的电话,复述了一遍史大鹏工地遭骚扰的事。
罗奎说:“兄弟放心,这件事交给我了。现在不跟你多说废话,你明天中午先过来吃饭,下午一起到工地走一趟。”
饭桌上,罗奎说:“我们兄弟中午就不腐败了,下午把工地的事摆平,晚上再痛痛快快喝几杯。”
钱晓伟问:“这个杜麻子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罗奎笑道:“老油子一个,专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判过两次刑,是我们所里的常客。说实话,这些年我们苦口婆心劝过,也给他联系过工作,没用,恶习难改哩。我们也不指望他改邪归正,只要不犯刑事案,就懒得理他。把他丢到里面吃牢饭,还要花国家的钱,你说是不?不提他了,现在安心吃饭,等一会你看我怎么收拾他。”
钱晓伟嗯啊着,扒了几口饭,又问:“兄弟,上次你救了古书记,我打你电话想采访一下,你怎么什么都不说啊?瞒得跟铁桶一样。”
罗奎哈哈一笑:“那要看领导的需要。”
吃过饭,罗奎穿着便装上了钱晓伟的车,径直开往工地,拐进一条泥巴路时,果然看见3个人把着路口。罗奎说,那个染了一撮黄头发的,就是杜麻子,先不理他们,开进去再说。
史大鹏早已在一个临时工棚里候着,看见钱晓伟的车开进来,急忙迎上前跟两位打招呼。罗奎没讲多话,要史大鹏拿来车钥匙,戴着墨镜上了一辆满载土方的后八轮,钱晓伟跟着爬进驾驶室。
罗奎开着后八轮行驶到路口,被杜麻子等人挥手拦住。罗奎踩住刹车,也不言语,只是一个劲将喇叭摁得山响。
“哪里来的小杂种,敢在我杜爷这里撒野,你他妈的想死吧。” 僵持了几分钟,杜麻子不耐烦了,边骂边挥舞着一根长木棍,在车头上狠狠敲打着,一副就要动手的样子。
罗奎摘掉墨镜,从驾驶室探出头来,说:“杜麻子,脾气越来越大了,是吧。你他妈的刚才骂谁的娘啊?再骂一句我听听。”
杜麻子抬头一看,马上扔掉木棍,点头哈腰:“是罗所长啊,您怎么到这里来了?我要是晓得您在车上,打死我也不敢讲半句空话,我这把臭嘴,该抽!”说罢,他伸手在自己脸上一边扇了一下。
罗奎说:“听说这里是你的地盘,我来转一转,不可以吗?”
“不敢不敢,这里都是您罗所长的地盘呢。”杜麻子说着,踮起脚尖给罗奎开烟。
罗奎摇头:“50块钱一根,你这么贵的烟,我抽不起。”
“罗所长您就是喜欢开玩笑,我要是有那开销,就不会一天到晚站在这里吹西北风了。”
“杜麻子,我没工夫总跟你瞎扯。我们所搞了一点副业,从现在起,这里的土方业务我们全包了,你看管理费怎么个收法啊?”
“罗所长,借我一百个胆,也不敢挡您的财路啊。弟兄们,撤!”杜麻子转身就要走。
罗奎用手拍打着车门,喊道:“哎,哎,杜麻子,急什么啊,我还有话没说完呢。人家老板让我们接业务,是有条件的,这半个月他们交的买路钱,要我们承担,你觉得我们出这个钱合适吗?”
杜麻子站在那里愣了半天,才回过身支吾道:“那肯定不合适,我们退就是,我们退就是。”
“老板还有一个条件,你们砸坏的挖机和后八轮,维修费也要我们出呢。”罗奎将头斜倚在窗口,点了一根烟。
“罗所长,您是我的亲爹哩,您不会还有什么条件吧?”
“莫把我喊老了。我现在就去工棚等你,快来啊,当着老板的面把费用结清。”
一个小时后,杜麻子垂头丧气地走进工棚,将3万块钱恭恭敬敬放在桌上。罗奎伸手在钱上拍了几下,说:
“杜麻子,不对吧,史老板这里的账记得一清二楚,买路钱是九万多,还有两万七的维修费。看你的意思,剩下的钱要我们出,是吧。”
“我还了一点账,打牌输了一些钱,弟兄们用了一些,真的只剩这么多。罗所长,您就放我一马吧,我一定记得您的大恩大德。”杜麻子头都不敢抬,连声求饶。
史大鹏忙打圆场:“罗所长,他们弟兄几个风里雨里帮我看了半个月的场子,也不容易,那些钱就算是他们的辛苦费吧。”
罗奎扫了杜麻子一眼:“还不谢谢史老板的大人大量?有多远给老子滚多远,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啊。”
杜麻子点头如捣蒜,千恩万谢后滚出工棚凉快去了。
史大鹏从包里拿出2万,连桌上的3万一起推到罗奎面前,说:“罗所长,谢谢您帮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问题,这点小意思,真是拿不出手,就当是赞助所里的办案经费吧。”
罗奎说:“史老板,你这是当着我兄弟的面打我的脸,钱你收回去,我一分也不要,你真有心的话,晚上请我们喝几杯就是。今后有事尽管说,啊,晓伟兄弟的朋友,就是我罗奎的朋友。别的忙我帮不上,给朋友看看场子,还是没有问题的。晓伟兄弟,用你们的话说,这叫为经济建设保驾护航,是不?”
“罗所做事痛快淋漓,兄弟佩服!”钱晓伟竖起大拇指,说的是心里话,他越来越喜欢罗奎这个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