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建一大早就到报社楼下接了钱晓伟,一路调侃一路采访各个分局。
谁都没有提及头天晚上去桑拿中心的事,根本就没有那回事一样。
钱晓伟觉得真有意思,其实就那么点破事,彼此心知肚明,可是谁也不去点破,在生活这台大戏中,默契地粉饰着各自都光鲜的角色,维护着相互的体面和斯文。
下到各个分局,康建已然是真正光鲜的角色。正科级的分局局长们,鞍前马后伺候着康建这个副科级干部,不见得有丝毫懈怠。
钱晓伟清楚,无非就是在他们眼里,康建是一个在古向凌面前说得起话的人。如今,说得起话才能做得起人。而要成为一个说得起话的人,必须像康建一样,上头先有一个能替他说话、而且说了管用的人。
可是对他钱晓伟来说,上头这个说话管用的人,又在哪里呢?
周一,钱晓伟终于盼来了古向凌一直巴望着的头版头条。
当天上午,康建打来电话:“大记者,刚刚拜读完你的大作,锦绣文章大气磅礴啊。古局长邀你共进午餐,要不我就在你们报社的酒店订个包厢,省得你来回跑,怎么样?”
钱晓伟说:“好啊,谢谢古局长,谢谢兄弟。”
康建说:“还要麻烦你带50份样报,局里和分局都要存档。”
中午十二点,钱晓伟带了一大摞样报欣然赴约,进得包厢,才看见古向凌和康建已在等他。
钱晓伟受宠若惊,忙说,迟到了,让领导久等,该死该死。
古向凌一把握住钱晓伟的手,说,好事从不会迟到,大手笔啊,这个这个,我拜读两遍了,大记者请坐。
刚落座,康建将一个包装盒推到钱晓伟面前,说,这是局里的一点小意思,你打开看看合不合适?
钱晓伟这才仔细看了包装,原来是诺基亚N73。他心想这个礼物来得真是时候,正想换一个手机,半个月前还特地去看了这个款式,只是价格贵了点,要5000多,实在舍不得买。
他嘴里却客气着,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怎么敢要?受之有愧啊。
康建笑了,说,古局长刚才还在批评你呢,说江南的一代名记应该走在时尚前列,你早该鸟枪换炮了。
古向凌也笑道,这是我们局里给你配的工作用手机,不想支持我们局里的工作了?
钱晓伟这才极不情愿地收下心仪已久的大礼。他看了古向凌一眼,心中满是感激和感叹,真想不到他如此细心,送个东西都能投其所好。
他顿生感悟,送礼就要送到人家心坎里,才能物超所值,就像这部诺基亚N73的价值,此刻在他钱晓伟眼里,已经不是钱所能衡量的。
一个明码标价的东西,转手之间变成无价之宝,这就是送礼的大艺术大学问。
他看着面前的手机,越看越有味道。
康建点好菜,问喝什么酒。
古向凌说,下午四点下面有个会,我要去参加一下,来点红的吧。
钱晓伟听古向凌说下面有个会,又联想到那天晚上他说还要办点急事,心里便偷着乐了一把。语言和送礼一样,都是一门绝妙的艺术,再龌龊不堪的事,都可以堂而皇之摆到桌面上说。
古向凌举着红酒杯慢慢摇晃,仿佛优雅的气质,全在酒杯里沉醉。又仿佛,那不是在摇酒,而是在摇派头。
钱晓伟也跟着摇了摇,就是摇不出那种味道。他觉得这就是距离。
三个人一边吃喝,一边天南地北海侃神聊,都是说段子的高手。
钱晓伟说:
“村长养了一只爱鸟,看管不严飞走了,他怀疑是被村民偷走。于是,村长把村民们召集起来,说有小鸟的站起来,在场的男人全都站了起来。村长改正说,我的意思是见过小鸟的站起来,在场的女人全都站起来了。村长又急忙说,不是那样的,我是说有谁看到过我的小鸟的。结果七、八十个女人先后站了起来了。现场顿时大乱,村长被老婆追着打,站起来的女人被自家男人追着打。”
古向凌被逗乐了,也说了一个段子:
“孩子数学考了零分,被家长骂笨鸟。孩子故意卖关子,说世上笨鸟有三种,一种是先飞的,一种是嫌累不飞的。家长问,那第三种呢?孩子说,那就是我自己,飞不起来,就在窝里下个蛋,要下一代使劲飞。”
包厢里顿时哄堂大笑。钱晓伟轻松地端起酒杯摇了摇,能跟古向凌说鸟事,他觉得已经没有什么距离了。
康建买过单,钱晓伟送两位出了包厢,迎面碰上了何可可。自从撤稿事件以后,钱晓伟看见何可可就绕道走,就像躲债主一样。他正不知如何是好,何可可大大方方打起了招呼:“晓伟,最近怎么忙得人影子都看不到了?”
钱晓伟笑道:“是何总太忙了,全靠你解决我们的吃饭问题呢。”
“请朋友吃饭?”
“是是,正好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市规划局古局长,这位是局办公室康主任,这位是我们报社广告中心何总。”
何可可眼睛一亮,忙跟两位握手寒暄,又和钱晓伟将两位送到电梯口,再次握手道别。
钱晓伟本来是要跟着一起下楼的,之所以留下来,是想借此机会跟何可可当面解释一下。何可可主动示好的大度,令钱晓伟惭愧不已,便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未免过于小气和敏感。
他满脸歉疚地望着何可可,说:“何总,上次的事,不是出于我的本意,是马总把我喊到他办公室......”
何可可嘘了一声,用食指压住嘴唇,说:“马总就在包厢里。这件事我从来没放在心上,晓伟你也不许再提啊,都是几个自家兄弟,别搞得那么见外。我现在不用上晚班熬夜,过着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总算是跳出了苦海。”
“谢谢何总。你们广告中心请马总吃饭?”
“是报社请黄金海岸的屈总吃饭,朱部长和马总亲自作陪。”
“朱部长和马总的出场费一定不低。”
“那当然,轮到两位老板一起跑场子,起码是500万。”
“恭喜何总,又做了一个大买卖。”
“全靠大家捧场哩,晓伟你要是肯出面帮个忙,这个买卖会做得更大。”
“只要能帮上。”
“屈总刚才还在抱怨规划局的办事效率呢,说办个手续拿个批文让人跑断腿,浪费体力事小,耽误施工事大。要不你进去跟屈总见个面认识一下?等你哪天方便,跟规划局打个招呼,帮屈总他们催一催进度,这样的话,我们谈广告时就更有优势和底气了。客户高兴,报社满意,晓伟你是两头都讨好呢。”
“应该的应该的,都是为了报社。”
进得包厢,钱晓伟打了两声招呼:“朱部长好,马总好。”
朱快莱是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报社党委书记和社长,报社的人都习惯喊他朱部长,尊称第一职务是约定俗成的事,类似于钱晓伟有一大堆老婆,便于拿来介绍的,还是家里那位老大。
何可可忙着给钱晓伟和屈总相互作了介绍,说:“屈总,晓伟记者是专门跑规划局的,您不妨跟他交流一下,说不定能帮上你们。”
屈总说:“其实我们并没有过分要求,只要他们能在正常工作日内,给我们办好手续,让我们拿到批文,就谢天谢地了。我们的二期马上就要动工,天天都在跑规划局,明明一个礼拜能办好的,他非得给你拖上十天半个月,甚至一两个月,哪个项目都经不起这么拖啊,等一天就是一天的费用呢。”
马大明说:“这些大爷啊,正常工作日内给你办好,反倒是不正常了。晓伟,辛苦你帮忙协调一下,这也是帮企业减负呢。”
朱快莱说:“马总说到了点子上,帮企业减负,媒体责无旁贷嘛。”
钱晓伟说:“几位领导和屈总放心,我大不了天天蹲守在规划局,保证黄金海岸的事一天也不会拖延。”
屈总说:“谢谢钱记者,有你这句话,黄金海岸今后在江南日报的投放,只会增加不会减少。”
正聊得热闹,屈总接了一个电话,便起身告辞:“实在不好意思,我得马上赶回公司,谢谢你们的盛情款待,各位请慢用,以后有机会一定回请大家。”
何可可和钱晓伟将屈总送到电梯口,又折回包厢。
马大明说:“晓伟,帮黄金海岸协调关系还是要把握一个分寸,眼里不能只有广告费,违法违规和损害报社利益的事千万不能干,这是一个基本原则。”
钱晓伟说:“马总放心。”
朱快莱说:
“晓伟,现在媒体竞争越来越厉害,报社的日子不好过啊,你看我跟马总为了这么点广告费,陪吃卖笑,老脸都豁出去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报社老老少少上千号人,都眼巴巴地盯着我呢,我又死死盯着广告中心,可可他们压力天大呢,什么办法都想尽了。所以啊,像黄金海岸这样的大客户,你要全力以赴为他们排忧解难,帮他们就是帮我们自己。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为了报社的利益,又不是让你去违法乱纪,自己灵活把握就行了。”
钱晓伟说:“朱部长放心。”
马大明说:“晓伟啊,我们当然要全心全意为客户服务,但是不能越过底线。有损报社形象的事,广告费再多也不能做,更不能搞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那一套,最终还是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得不偿失啊。”
朱快莱的眉头上蹿下跳,拉扯出一额头的坡式梯田,说:“马总过虑了,晓伟的思想境界还是很高的,大家也都看到了,我相信他不会在背后搞小动作的。可可,你现在到了经营一线,马总的话你听进去没有?苦口婆心啊。”
屈总在场时,朱快莱和马大明团结得就像一家人,屈总一走,一家人就说起了两家话,而且是针尖对麦芒话里都有话。尤其是朱快莱说到的“思想境界”那一句,还有他那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眼神,令钱晓伟诚惶诚恐不寒而栗。
钱晓伟只知道两边点头附和,却不知道自己该算是哪家人。尤其令他惶惶不安的是,哪家人都躲不过,哪家人也招惹不起。
他的心里一时竟然生出了许多悲戚,在报社这个有时是一家有时是两家甚至是几家的大家庭里,在一个家长两个家长甚至几个家长面前,做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实在是比登天还难。
他用眼睛瞟了一下两位家长,朱快莱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马大明永远只对事不对人,两个都是他上头说话管用的人,两个偏偏又都是不好说话的人。
他在心里哀叹了一声,钱晓伟,你真是一个倒霉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