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智的一番话让朱琳泽颇感意外,他仔细打量着这位长着娃娃脸、略显书呆子气的秀才,疑惑问道:
“密之,据朕所知,你方家也是南直隶的士族豪门。
如此坦诚,难道不怕朕今后制定的政令会对你的家族不利?”
“自然是怕的。”方以智尴尬地挠了挠头,略一思量,随即挺直胸膛,正色说道:
“但方某明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
一旦朝廷土崩瓦解,无论是反民夺取天下,还是后金入主中原,豪族和士大夫都将难逃厄运。
再说,就算我不坦诚,以陛下的手段,也能知晓这些事情。”
真是人不可貌相,看着憨厚木讷,实则内藏锦绣……朱琳泽看向方以智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赞赏,随即笑道:
“听闻你的父亲巡抚湖广,镇压叛乱,想必密之对各地的造反势力也有所了解?”
“知道一些。”方以智颔首,稍作回想,便整理思绪分析起来:
“自崇祯元年至今,造反军的头领已更迭过三批。
第一批是以神一魁、王左桂、王嘉胤为首的反叛军。
对于这批叛军,崇祯起初采纳了兵部尚书杨鹤的安抚之计。
然而,这些投降的叛军在花光朝廷的十五万两安抚金后,再次举兵造反。于是,崇祯任命洪承畴为三边总督,进行镇压。
在洪承畴和曹文诏等将领的围剿下,王左桂、王嘉胤、神一魁等数十家头领逐一被灭。
第一批造反头领覆灭后,溃散的反军重新组织起‘三十六营’,以王自用为盟主,以高迎祥、张献忠、罗汝才、刘国等为骨干,带领贼众从陕西逃窜至山西与河南。
崇祯六年,‘三十六营’被曹文诏、左良玉等人围困在了武安,王自用受伤而亡。
此时,反叛军已被团团围住。恰在此时,由于皇太极寇关,总兵曹文诏被调往大同。高迎祥等人趁机诈降,总兵王朴竟轻信叛军,接纳其投降。
去年十一月,高迎祥等人带着二十几万叛军冲破包围圈,涌入河南。
为此,崇祯帝震怒,严惩了王朴,并启用陈奇瑜为五省总督,组织围剿。”
说到这里,方以智瞟了朱琳泽一眼,解释道:“就是这位陈奇瑜将陛下的父亲从承奉司救出,并帮助他继承了唐王位。”
朱琳泽稍作迟疑,他清楚记得自己是在 1628 年随娘舅逃离南阳,彼时朱聿键仍处于被囚禁之境。
然而,自他有记忆以来,从未目睹过这位父亲的面容,更遑论受到其关爱。
自幼至长,他皆依赖母亲、张顺慈、陈雄三人的庇佑方才得以生存,故而对这位父亲实无甚感情,只要确认其安然无恙,便不再多加关注。
朱琳泽微微颔首,表情平淡地说道:
“唐王之事以后再说,你继续说说这民变之事。”
想起朱琳泽数日前所言,其既非唐王嫡出,也算不上庶出,方以智心中已然明了他神情平淡的缘由。
点了点头,方以智继续说道:
“陈奇瑜是位筹谋的奇才。
经过他的调遣,明军连胜二十三仗,将‘三十六营’所剩的几万匪寇全部赶入了陕西的车厢峡。由于被逼入绝境,匪首们再次诈降。
可惜陈奇瑜虽善于筹谋,却不是杀伐果断的帅才,听信了部下的谗言,接受了投降。
结果,匪首们一出车厢峡便再次反叛,重新流窜回河南。
陈奇瑜因此被罢免,洪承畴接任五省总督,调集十万大军进行围剿。
为了应对危局,由‘三十六营’演变出的‘十三家、七十二营’的匪首齐聚河南荥阳,开会确定了分兵策略。
接下来,匪兵兵分三路,一路前往山西,一路前往湖广,一路前往中都凤阳。而我父亲被调到湖广任巡抚,实则为了围剿流窜到荆门的贼寇。”
说到这里,方以智无奈苦笑:
“此后,我离开应天,随黄兄等人前往漳州府。
因无法收到父亲的家书,所以对叛军后续之事,便无从知晓了。”
见朱琳泽沉默不语,黄宗羲接过话题,行礼建议道:
“陛下若要入主中原,最应重视的就是这匪患。”
“哦,此话怎讲?”朱琳泽抬头看向黄宗羲,言语之中带着考教之意。
似乎是早已打好了腹稿,黄宗羲凝重说道:
“陛下适才所言,西明地域广袤而人口稀少,最为匮乏者,便是民众。
而匪患之危害,较旱灾、蝗灾、瘟疫更为严重。
其一,这些贼寇毫无道德底线,军纪荡然无存,所经之处奸淫掳掠,作恶多端。
为筹集粮草及扩充兵员,他们常将富户杀光,抢掠平民,裹挟更多百姓一同造反。若遇顽强抵抗,便会屠城。
其二,大明国库亏空,致使朝廷既无力救灾,也无法足额发放军饷。
如此一来,不仅百姓加入贼寇,更有众多官兵倒戈。
若此势持续,贼寇势力必将愈发强大,届时恐难以平息。
其三,为应对局势之恶化,大明朝廷不断加重赋税,不仅增设辽饷银、剿饷,还额外征收关税、盐课及诸多杂项。
万历年间,百姓之赋税不过十取其一,而近年,赋税已高达十取其四乃至更多。
长此以往,不出数年,恐怕除西北诸省外,其他地区也将陷入民乱不止之境。
若不及时制止,即便陛下尽得大明江山,届时所面对者,亦将是一片哀鸿遍野、满目疮痍之废土。”
“太冲所言极是,如今陛下已定国号为大明。
所以,这民变所伤的乃是大明的国运,所死的亦是陛下的子民,此事不得不慎重对待啊!”刘宗周激动地附和道。
黄道周沉吟片刻,捋着胡须反对道:
“民变之害固然严重,但陛下当前的首要任务是入主紫禁城,接管完整的大明朝廷。
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若以西明皇帝的身份去镇压叛乱,只会让局势更加复杂。”
朱琳泽摆了摆手,笑着说道:
“具体的谋划暂不着急,朕想问问几位,今后有何打算?”
几人交换了个眼神,刘宗周作揖行礼道:
“既然已经决定为陛下效力,刘某、幼玄及弟子共二十一位任由陛下差遣。”
一听把自己撇开了,方以智心有不满,他抱拳行礼道:
“方某亦是如此,不过,若是可以,我想成为陛下的文书。”
闻言,祖天翰有些意外,笑着调侃道:
“本将还以为你想去医院做个医疗官。”
方以智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书架,眼中带着痴迷之色,摇头道:
“在下并非仅对医学感兴趣,而是对这天下所有新奇的学问都充满好奇。
幼时,父亲便耗尽家财盖了一间稽古堂,我本以为那已经是‘两间皆字海,一尽始羲皇’。
可今天见了陛下的书房,才知道自己是坐井观天。
若是能在这浩如烟海的典籍中遨游,即便是做个端茶倒水的小厮,我也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