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和孙婆婆为晚膳忙碌,李玥妩坐在窗边,难得有些走神。
她头回细想与裴泓之有关的事。
初初见他,已是半年前的事情,那时李玥妩并不知往后会有这许多的牵扯。
因他与广平伯府结了怨,也因他被牵扯进科举舞弊案。但也是他屡次出手相助。
最初察觉到他对自己的不同,是在王家姑娘闹事那次。
她的计谋不高明,裴泓之或许看穿了八分,还是请了医女来上药,之后又几番过问。
往后种种,一一印证了她的猜测。
她还未想到如何委婉说明拒绝的意思,裴泓之先挑明了心意,还以“不逼迫、不相让”挡回了她的拒绝。
李玥妩垂眸,指尖捻了捻罩衣上的线头。
她不否认听闻那句“心悦”时的片刻怔然是有欢喜的。
可这份欢喜,不合时宜,也微不足道——若她还只是个普通高中生,裴泓之会是她少女心事的托付。可她已经不是了。如今所背负的任何一个,都远重过前者。
李玥妩心里很清楚,她不是湖北富户李家遗孤李玥妩,而是江南西路李家村灭族惨案之中的幸存者李小婵。
若她回应了裴泓之的情谊,日后身份暴露,彼此又将如何自处。
种种考量,都让她在那份欢喜生出之后,就立时断了。
然而,裴泓之不知其中内情,只当她是顾虑双方社会地位的差距,便步步计划,从裴微容入手,向裴家表明态度。
李玥妩松开被扥长了一截的线头。
窗外夜幕沉沉,似是在酝酿一场大雨。
及时止损,是她想到最好的结果。
“阿嚏。”
“裴大人快些披上衣裳,莫着凉了。”
贡院内,入了夜就只有零星几盏烛火还亮着。巡逻的衙役经过时,又叮嘱了一番,叫举子们当心用火。
以光禄大夫吴敬石为首的几位考官列坐在至公堂。
恩科的最后一晚,吴敬石心中也微微松了口气。
他官至文华殿学士,又授光禄大夫,但在朝廷中的存在感却极低。赵元通忽然告老还乡,主考官空缺,一时无人顶上,他才被想起。
吴敬石胆战心惊接了旨,托着好友打听一番,才知其中内情。瞧着裴泓之,心情颇为复杂。
“多谢大人关怀。”
裴泓之接过衙役递来的大氅,随意披上。
天色阴沉的厉害。
“夜里恐有场大雨。”他道,“诸位大人也要注意保暖。”
吴敬石看他一眼,吩咐衙役,“煮上几桶姜汤,给学子们喝了御寒。”
“大人仁善。”
恭维应声响起。
吴敬石憨厚一笑。
过了三更,果然落了雨。
裴泓之觉轻,被雨水闹醒,便再未合眼。
入贡院半月有余,外头不知是何情形。
他慢慢研着墨,思绪纷杂。
入贡院前,南边传来了最后一道消息,他命人调查的事,有了眉目。
武德十年,灾祸频发,天象大异。
正月京郊打冬雷,劈了城隍庙前的百年梅树。
三月中原地震,死伤过百人。
六月西北蝗灾,百里寸草不剩。
八月湖北水患,淹没良田千顷。
上天降下罪罚的流言四起。
官家两次祭天,敬告神明,祈求风雨平顺。
九月宸王前往湖北赈灾,带回了永宁侯府走失的嫡女。
裴泓之早有猜测。
永宁侯尽管遮掩此事,但早年他随官家出征,其夫人暗中寻找女儿的事,并不隐秘。
宸王不知如何知晓其下落,还将人带了回来。
裴泓之提笔写下“江南西路”四个字。
南边的消息,宸王遇刺失踪后,曾在此地现身。
他又接着落笔,李家村、宸王、武德卫、何承志、顾昌明,太子,一个个排列纸上。他略作犹豫,又添上了两个。
看着纸上的字迹,裴泓之脑中的猜测一点点建立又被推翻,最终清晰的留下一个。
他从不惮以恶意揣测,可若真是这个缘由,实在太过荒谬!
静坐许久,直至蜡烛燃尽,窗外雨声停歇,他才起身。
面前摊开的两张纸上,一边写满了字,另一边只孤零零落着“李玥妩”。
“裴大人。”
衙役在外头敲门提醒他该去巡场了。
裴泓之拿起桌上的纸,投入一旁的火盆。看着火舌将其慢慢吞没,只剩一点灰烬。
“清远,你回来了!”
李清远一早被送到府学,面色还带着些苍白。
他出现在崇文堂,就立时被众人围了起来。
作为府学中最小的一个,他挨个儿换了声“兄”,耐心回答了他们的关怀询问。
“并无大碍。恐误了学业,便回来了。”
而后又将不争拿着的油纸包打开,将里头的吃食给众人分享。
待众人散去,他捏着另一份走到姜靖珂面前,往前送了送,“我姑姑做的,你也尝尝。”
姜靖珂从他进门后,视线就不由自主往他身上落。
可李清远被一群讨厌鬼围着,姜靖珂不愿与他们说话,便是一句“让让”也不肯。
李清远自己走过来,还同自己说话,俨然是并未生气的模样,他心里高兴,面上依旧绷着。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谁稀罕”,却伸手拿了过来。
“你没事吧?”
见李清远摇头,他顿时有了底气,声音也高了些。
“日后,你莫要再自不量力的做阻拦我。弱鸡似的,又能帮得了谁!”
其他学子听见了,为李清远叫屈,喊他过去,“清远,何必同这般不知好歹的人多言,你且过来,我们同你讲讲夫子昨日授课内容。”
李清远笑着应了,转头对姜靖珂道:“我等皆是同窗,我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便是力量微弱,也总要尽力一试。我知你并非有意,心中也无怨怼,姜兄,不必顾虑。”
姜靖珂轻哼一声,道:“谁管你如何想。他们叫你呢,还不快去,别总在本世……我眼前晃。”
李清远拱了拱手,才去另一边。
门外教习听了个大概,满意颔首。
李清远虽年少,但稳重端方,有他在中间说和,两边的矛盾才不至于进一步激化。
他心中也是无奈。谁会知,今年府学多了位来搅局的。
重罚得顾虑对方身份,轻了也不好向其他学子交代,无奈了只得禀明上司,将此事通知给了永宁侯。
侯府回信的很快,言说不必顾虑身份,依着规矩处理。
可他们又哪里真敢重罚?
打了十个手板,罚抄十遍府学规程,三日上交。又把一同掺和的人训斥一番,罚抄五遍,平息了此事。
但愿他长了记性,莫要再犯了。
教习走前,又看了眼认真抄写课业的李清远。
若府学里皆是这般的学子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