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赢了?”
李莲花回到小院时,四个人正在下棋。
“当然是我们。”李相夷和方多病乐得开怀。
不信邪的那两个在拣棋子,脸色黑得暗无天日。
因为这次还有惩罚。
李莲花发现,李相夷和方多病铺着纸条,执笔在上面画着什么。
他凑近一觑,“王八?”
纸条上赫然描出一个硬硬的龟壳,壳子下伸出四条腿,还有一个头来。
就是方多病画的大一点,李相夷画的小一点。
“对啊,”李相夷晃晃笔,“贴输的人脸上。”
“李莲花,”方多病把笔往耳朵一夹,“你要不要贴?”
李莲花还未说什么,笛飞声先往对面扔了颗棋子。
“我可没答应你们多贴一张。”
“我也没答应。”小笛飞声难得与自己统一战线。
方多病没被砸到,双指夹住棋子,掷回棋盘上。
“放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绝对不会多贴一张。”
他把自己那张撕成两半,空白的一半给李莲花。
如此,它虽然是两张,其实仍是一张。
李莲花悦然地接在手里,冲他翘了下大拇指。
李相夷有样学样,也把纸条分成两份,给了份给李莲花。
大小笛飞声看着他们狼狈为奸,说不出话来。
“能画别的吗?”李莲花悬着笔问。
“随便画什么。”李相夷答。
李莲花躬着身子,在一张纸上画了个简笔的笛大盟主,手拿大刀在割马草。
画完,觉得不满意,就找了盒朱砂来,蘸上点,在头顶描了只,怎么也赶不走的大红蝴蝶。
李相夷“唔”了声,眼尾弯弯。
方多病已经笑了起来,大白牙亮眼。
笛飞声恨不能杀人。
小笛飞声不免紧张,他会被画成什么样?
只见李莲花先画了只大手,手下拎的就是他,表情很臭地瞟着那只手。
手的主人毋庸置疑,自然是笛飞声。
所以,他不瞪李莲花,瞪笛飞声。
笛飞声瞥他一眼,神色淡漠,不以为错。
画完,将纸翻面,在头头抹上浆糊,就摁输的那两人脑门上。
大小笛飞声各顶着两半纸条,一把火烧了的心都有。
没顶一会,两人就伸手去扯。
赢的人自然不愿意。
方多病叫住人,“说好的等下一盘结束才能撕,别不服输啊。”
两人不得不别扭地垂下手。
输得起放得下,宠辱不惊,宠辱不惊!
不过,有仇不报非君子,他们撺掇李莲花接替了黑子。
下一局后,两人爽快地揭了纸条。
被贴纸条的人,换成了李相夷和方多病。
总归,这棋下来下去,李莲花是不会输的。
几个人没理由,也不敢往他脸上挂纸条。
最后,只能去贴狐狸精。
狐狸精又是用嘴咬,又是用爪子扒,根本弄不下来。
有的在脑袋顶,有的在背上,它使劲蜷着身子,也够不到。
无辜死了!
李莲花无言以对地喝止了他们,他们才不糟蹋狐狸精了。
浆糊黏毛发上,可不好洗。
正所谓自作自受,四个人只好抬着狐狸精出去,帮它洗毛发,顺便把脸洗了。
洗完后,狐狸精的毛发即使风干了,也还是有点打绺。
李莲花寻了把刷子,给它梳过,方看起来好看了。
至于那几个满肚子坏水的人,脸也都搓得酡红,像草台班子里的丑角。
尤其是脸白点的李相夷和方多病,格外明显。
那红消了很久,才消下去。
几个人决定,下次下棋,再也不以此作赌了。
当天,封磬并没有下山去,而是在闲云山庄住了一晚。
在山庄溜达时,见到了除李莲花以外的其他人。
祝云华说过,大的那两个是主上的朋友。
既是朋友,就是自己人。
他前去见过礼,但那两个人皆是淡淡。
尤其是那个冷阎罗似的人,连表面礼节都懒得维持。
他不免有些尴尬。
几个小孩倒是对他挺好奇。
角丽谯毫不避讳地问,“老巫婆,上午放信号弹的就是他吗?”
“他干什么的,看起来不大聪明的样子,像猪。”
祝云华点点头,“你说对了。”
封磬已知那红衣女孩是南胤皇亲,不好多言什么。
至于祝云华,他也反驳不出来什么。
另外两个小孩也瞄他。
白衣服那个他知道,是单孤刀的同门师兄弟,李相夷。
不在云隐山待着,怎跑这里来了?
还和主上如此亲近。
他瞧见他扯着李莲花,踮脚附耳问了什么,就是听不见。
李相夷问的是,“他谁啊,你之前出去见的,就是他吗?”
李莲花随意诌道,“祝姑娘的朋友啊,介绍了我给他治病。”
“什么病?”
李莲花点点太阳穴,“这儿有点问题。”
李相夷“噢”了一声,“那他找错人了。”
他也戳下自己太阳穴,“你万一给他治得更坏了,怎么办?”
李莲花掐下他腮帮,看似生气,实则没有真生气。
李相夷捂下脸,走开了。
封磬望着那道远去的小小背影,不禁万分后悔,把赤毒蜂弄给单孤刀了。
不止赤毒蜂,还有一众七七八八伤人不害命的玩意。
主上要是知晓自己助纣为虐,岂非要打杀了自己。
他想起祝云华对李莲花的描述,光是信手一刀,就给姓崔的钉进了岩石里去。
一时间,脊骨凉了凉。
还是快些下山,将单孤刀处理了,将功折过的好。
他如是斟酌。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就急急忙忙下了山。
祝云华将人送到思风崖。
临风崖那条路是官府上来的路,她已经切了,换了条。
人走前,她说了个自己的疑问。
“你知道我体内的问天痋,对李相夷如何吗?”
“如何?”封磬不明所以。
“有感应,”祝云华仰看高山之上,“不是一次两次了。”
“你什么意思?”封磬凝眉。
“从我出生起,问天痋便在我体内了。”祝云华娓娓道。
“有记忆以来,它从未出过错。”
“可是接二连三地,在李相夷身上出现错误,这就很可疑了。”
“你知道主上同我说什么吗?”她看着封磬。
“他说,李相夷是友人之子。”
可是,封磬的到来,让她否定了这一点。
李相夷分明是那个西贝货的师弟,云隐山漆木山之徒。
而这小徒弟,是漆木山在街头同西贝货一起捡回去的,多半是个无父无母的。
主上又说,带出来玩,要不了多久就送回去。
按照平常的理解,那个送回去,不就是送回父母家去么。
矛盾,实在矛盾得很。
若依此去问李莲花,想必会再被糊弄过去。
所以,还是告诉封磬,一起查查为好。
说到这里,封磬也若有所思起来。
“你是说,主上在撒谎?”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李相夷又与我们无甚关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某些人脑子还不会拐弯。
祝云华简直服了。
她花了十二分的耐心,才忍住没发飙。
“你难道忘了主上说什么了吗?”
“他那两个侄儿,一个十六,一个十岁,李相夷不就十岁么,还都姓李。”
“可,”封磬疑惑,“两人不都去世了吗?”
祝云华重重叹了口气,反问道,“我现在说你死了,你信吗?”
封磬一恼。
欲回击什么,又很快冷静下来。
“我明白了,”一会后,他幡然醒悟,“李相夷就是主上的侄儿,就是李文修之二子。”
“主上无复国之意,应该也不希望自己的侄儿卷进去。”
“正是此番缘故,他诓了我们!”
思及此,他一捶手,又是痛心疾首,“我先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祝云华翻了个大白眼。
“什么都给你想到,万圣道也不会弄出这等笑话来了。”
侍奉一个假货六年,说出去真不怕人笑掉大牙。
好的是,还好她不知道,那个空忙一场气结而死的封磬,错奉的是整整二十六年,还联合角丽谯,用一杯碧茶,将江湖的千古神话拉了下来。
封磬自知理亏,忏愧拱手,“多谢祝大庄主提点。”
祝云华难得听见狗嘴里吐象牙,唇角挤出一丝笑,“你知道就好。”
顿了会,她有些怅然,又坚定地开口。
“就算主上无复国之意,未来的李相夷也没有,他们也终究是我南胤之主,总归要留意着的。”
“封磬,”她庄肃道,“萱公主广泽之恩,莫要忘了。”
若非她请旨远嫁和亲,大熙的铁蹄怕是要提早踏平南胤。
那样,他们祝家,还有风家,以及一众南胤子民,根本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用来收敛家资,躲避战祸。
这闲云山庄,就是萱公主和亲后,祝氏领头,迁居至此来的。
里面不止有祝家、风家子孙,还有很多逃难的南胤子民。
他们藏匿在此,长达一二十年之久。
直到外面的世界慢慢和平安定,大家出去谋生,各奔东西,庄内才渐渐萧索下去。
就连祝氏后人,也离散而去,百年后,余下零星几号人,还有偌大的空屋。
封磬颔首,“自不敢相忘。”
要不然,封氏一族也不会找上百年之久。
找成单孤刀后,更不会对他唯命是从,让往东,绝不往西。
说罢,他向祝云华行了个南胤的平辈之礼。
“回了万圣道,我即刻遣人去重新探查。”
“告辞!”
祝云华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
封磬便领着两个心腹,策马而去了。
嗒嗒,嗒嗒——
封磬走后没多久,药王那个机关匣齿轮的转动声便停了。
李莲花三人围坐在一个房间。
方多病对着机关扣一摁,咔嗒一响,锁开了。
三人心下一动。
盒盖打开,一应物品展露无遗。
并未如先前所测,里面装的是休眠的高阶问天痋。
而是一些往来书信,一些个人抒怀之言的纸笺,以及一卷羊皮书。
方多病拿出几封信,念封面上的字,“陵游亲启……”
“这都是写给药王的啊,笔迹也都相同。”
他想起单孤刀房中,那个枕头下的机关盒,里面写给术师风阿卢信中的笔迹,亦是如此。
“是萱公主。”
他拆开一封,果然,留名有一个萱字。
三人各拆了些来看。
笛飞声注意到信中的时间,“多是京中往来的信件。”
“看来,萱公主自熙成二十二年来京之后,药王也跟了来,还择居在京城,绝非偶然。”
“这里面谈的,”李莲花略过数封信的内容,“多是炼毒制药,谋权篡位之事。”
“药王菩提济人无数,不论出身,在家国是非前,倒是极有立场。”
“难怪萱公主去后,风阿卢刺杀失败后,他还义不容辞地入宫为御医,以养生汤和菩提无树,极隐晦地杀害了光庆帝。”
“还有,”他又拣出几封信,还有数张纸笺,指着上面的一些字,“你们看这些词句。”
方多病和笛飞声左右一凑,互对一眼,“惦念之辞。”
换而言之,药王与萱公主的关系,并非主子臣下那么简单。
完全要比他们想象得亲近些。
那些信和纸笺便是证据。
翻过那些泛黄的纸,读过那些老旧的字,百年前的画卷好似就此活在眼前。
南胤末年,朝月皇城。
一座殿内,尚盘着双丫髻的公主,手支着下巴翻案上的书。
她翻着翻着,脑袋眼皮都耷了下去。
“公主若再如此,今日的功课便学不完了。”边上的侍读提醒,声音清雅不重。
“若陛下责问起来,怕是……”
“陛下,”公主撑开眼皮,不以为意,“我父皇才懒得管。”
“他整天恨不能泡在美酒,还有美人堆里。”
侍读于是道,“那我便去禀告皇后娘娘。”
提到这个,公主脑子便醒了。
母后是出了名的严苛,向来说一不二。
她看着侍读,央求道,“我真的困了,母后问起来,你就帮我瞒一下,好不好?”
侍读摇头。
公主叠着双手,一双黑亮的眼睛望他,“祝哥哥。”
侍读不为所动,“主臣有别,公主慎言。”
公主歪了下上身,正对着他,坠着金铃的步摇随动作一晃,叮当作响,就仿佛窗外的雨打青石。
她比着根手指,声音就像金铃一样,“就一次嘛,祝哥哥。”
侍读的耳朵微微起了层薄红,半晌后点了点头。
他想,她也许是真的困了。
后来,人就枕着书案睡了。
他守在旁边,听脆生生的雨,敲打心尖。
那是十之三四的萱公主,以及十之四五的药王。
一个是皇室正统,一个是巫祭侍读。
青梅竹马的两个人,本有机缘结为姻亲。
可熙成帝野心勃勃,对百越之地垂涎已久,整合了十万大军南下,短短几天内,就连破南胤三座城池。
眼见就要打到朝月城,当今陛下却想着纡尊降贵,自请为诸侯国,以求苟安。
萱公主心中绞痛,遂请旨和亲,以求暂时平稳,好另谋出路。
熙成帝因朝月城易守难攻,将士多为北方之人,不识水性,暂且答应了此番和亲。
漫漫山河路,时为大祭司的药王,以南胤的最高巫礼,为身着红嫁衣的公主,作了最后的送行。
从此,少时相知相守的誓言,隔开了山一程水一程。
萱公主出嫁后不久,药王也改名换姓,去了京城。
两个人见过,书信往来过,所言所行却再没了少时的纯粹,背负的,是沉重得不能再沉重的大山。
尤其是在熙成帝背信弃义,灭了南胤之后。
她要蛊惑芳玑王,他便帮她炼制迷药。
她要把熙成帝拉下来,他便帮她谋权篡位。
她落败被杀,他便帮她选址起坟。
他记得她自幼有心疾,便炼制了观音垂泪。
可惜,灵药没来得及送出去,其中一枚,只能随了棺椁,葬在坟墓里。
他继承她的遗志,杀了熙成帝之子光庆帝。
后来,回到朝月城,守着再也回不去的故国,还有回不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