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很快过去,三人准备下山去趟南宫府。
李相夷要去参加南宫弦月的生辰,随了他们一块下山。
他跟狐狸精走在前面,腰间的平安符随着步子一晃一晃的。
到山脚时,一栋奇巧独特的二层小楼停在林间,檐上盖了不少落叶,还有雀鸟停在上面梳理羽毛。
见人经过,咻一下打头顶掠过。
“这里什么时候冒出栋楼来了?”李相夷瞬间被吸引,“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楼。”
他此前一个多月都在山上,近来想方设法下山都没成功过,所以未曾听过城里的传言。
可是一个月前,这里也并没有楼。
这楼看着有些年岁了,不像新建的。
再看,楼下有轮子,附近还有马在吃草,想来是用马拉来的。
那会是谁拉来的?
他目光巡视,捕捉到一块吊着的牌子,正随风轻摇。
“莲花楼医馆。”他读了出来。
读完一诧,“李莲花,这不会是你的楼吧?”
李莲花他们已经迈步往楼里走了。
他慢一步追去,“医馆,你是个大夫?”
李莲花提了下衣摆,跨过门槛,“算是吧。”
方多病忍不住提醒他,“你若是生了病,记得优先去镇上,不到万不得已,别找李莲花。”
“为什么?”李相夷问,“他医术很烂吗——”
李莲花顾首瞟了他们一眼,两人都捂嘴不说话了。
进到楼里,李相夷四下打量屋内陈设。
锅碗瓢盆、桌椅床榻,衣食住行的东西,可谓样样俱全。
东西质朴无华,胜在捯饬得干净整洁。
“你这楼真不错!”他禁不住赞叹。
而后又问,“你是怎么想到要盖这样一座移动的楼的?”
李莲花坐在凳子上,顺了下衣褶,眼里泛起细碎复杂的情绪。
从海里爬上来时,他没有住的地方,常常待在破庙里。
破庙遮不了风,也挡不了雨,更御不了寒。碧茶毒发时,又总是冷得彻骨。
四顾门他不愿再回,云隐山也无颜再去——他需要一个自己的房子。
于是,便回到海边,打捞起笛飞声大船被打散的木板。
可是自己不会盖房子,怎么办呢?
就只好当掉令牌,换了五十两银子,花掉十几两请来工人。
不过,他也没闲着,工匠在忙,他也在学,省得以后楼坏了,连修都不会修。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就是,楼车驰走四方,找单孤刀会很方便。
再后来的后来,就只是为了住,为了今日可以登山,明日可以出海。
当然,这些事他不会向李相夷这个小鬼剖明,便随口敷衍。
“有一年呢,我家那边发了大水,房子被冲了。我当时在睡觉,一醒来,发现自己竟飘到了海上。”
“你是不知道,海上茫茫无际,惊涛骇浪,那叫一个可怕。我没办法,就只好求神拜佛。”
“诶,你别说,还真就出现了个神仙婆婆,被我的诚心打动,施法变出艘大船,把我送了回去。”
“我给神仙婆婆磕了三个响头,她又施法把大船变成了房子,还是移动的,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了。”
听罢,李相夷是一个字也不信,“你当大夫可惜了。”
车辕拉着缰绳,正调转莲花楼方向的方多病感同身受,“你说得对,他应该去编话本。”
上次是山洞,这次是海上,这神仙婆婆真是无处不在。
李莲花心虚起身,拿走茶壶,打算去烧点热茶。
过来的笛飞声同他擦肩而过,也是一副“你又骗人”的表情。
赶了小半日路,莲花楼停回杨柳坡,四人一狗徒步上铺子买了礼物,然后去往南宫府。
开门的是个中年男人,留着两撇八字胡,广袖褐袍,慈眉善目。
李相夷脆声叫道,“周伯伯好!”
周勤笑容满面地应了。
他是南宫府管家,先任家主南宫引在世时,他便在府上了。
因受过南宫府恩惠,南宫引夫妇故去后,他也没有离开,而是兢兢业业地打理着府中事务,并看护培养着两位公子长大。
他资历久,为人和善,深受两位公子信任,府上的人都很敬重他。
李莲花记得,他还用草给南宫弦月编过蚂蚱,自己也有一只。
他先行见了个礼,递上请帖,“劳烦。”
周勤打开看过,盈笑道,“先生原来就是公子之前提起的神医,久仰久仰。”
他伸出只手,引人进去,“几位里面请!”
未入正厅,一人大踏步冲来,指着他们鼻子叫骂,“好你个招摇撞骗的假神医,带着两个同伙狼狈为奸,竟敢跑到这里来!”
李相夷仰头望他们三个。
方多病一副说来话长的神色,笛飞声一脸轻蔑,恍若在听疯狗乱叫。
李莲花则笑笑,把他头摁回去,不咸不淡地开口,“我们从未见过阁下,何来招摇撞骗一说。”
“呵,没见过?”胡浩咬牙切齿,“前些日子,你骗老子命不久矣,还用几副破药,骗了老子五两银子,你可还记得?”
李莲花挠挠太阳穴,“我这左一个病人,右一个病人的,怕是记不清了,让我想想。”
“嘶……我想起来了,阁下莫不是在赌场断过两根指头,又在青楼一掷千金的胡大公子?”
“不知胡公子近来可有好好歇息?”他平易地问候,“我观公子这眼袋,似又黑了点。”
他声音不算小,引得几个丫鬟小厮频频扫来。
“你你你,你胡说什么!”胡浩登时一慌。
他四下张望,像是怕谁突然出现。
随后,剜了眼李莲花,急赤白脸地指挥人,“周管家,给我把这三个人轰出去!”
周勤略略不满,但还是维持着基本礼貌,“表少爷,他们是大公子请来的客人,这么做有失妥当。”
“我让你赶他们走,听不懂人话吗?!”胡浩拔高嗓子。
周勤波澜不惊,就仿佛见怪不怪了。
还打算忽视掉这位装腔作势的表少爷,继续把人往里领。
就在这时,一道薄而不弱的话音传来。
“表兄,你若闲来无事,不若再去柴房抄三百心经。”
不远处,一个高大的黑衣护卫,推着南宫朔月从回廊步入前院。
南宫弦月跟在旁边,朝李莲花三人挥手打招呼。
打完,又冲李相夷挤了下眼睛,对他没带单孤刀来这件事十分满意。
那护卫得了南宫朔月眼色,松开轮椅,上前两步,冷冷淡淡地摊出只手,“表少爷,请吧!”
胡浩气不打一处来,这是南宫朔月对他习以为常的惩措。
以他最厌恶的方式,来矫正他的恶习。
可自己寄人篱下,偏偏不好违逆。
只能憋在心里,什么也没说,拂袖而去。
护卫握刀跟上,南宫弦月扯了他一下,耳语道,“吴叔,别忘了放老鼠。”
这护卫名唤吴岐,入府多年,也跟过南宫引。
他武功高强,除了护卫南宫府安全外,还教授南宫弦月武艺。
他矮下身,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神情明显比刚才要生动许多,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处理完,南宫朔月揖了一礼,谦和道,“三位见笑了,恕府上礼数不周,里面请。”
“哪里哪里,公子客气了。”李莲花带头客套。
一行人入了正堂,品茗交谈。
方多病多觑了南宫朔月几眼,同李莲花暗声道,“这南宫大公子的气色,明显比上次好了很多诶。”
笛飞声内力深厚,把话听了去,隔着李莲花不好说,密钥传音道,“你以为他输了多少内力。”
方多病,“多少?”
笛飞声,“两成。”
方多病瞪大眼,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李莲花见他俩眉来眼去的,不知在暗通何种款曲。
他低咳一声,回方多病,“可能寻到了什么好药吧。”
总归,不一定是扬州慢的功效。
方多病再要说什么,被南宫朔月的话拉走了。
厅上只有大人,小孩子对这种场合不感兴趣。
南宫弦月勾走李相夷,到院里去了。
那里还有不少别家的小孩,凑在一块玩游戏。
李莲花他们喝罢茶,上院里游览景致。
不曾想,一堆小不点在摸瞎子。
兴是猜拳输了,李相夷蒙着眼在抓人。
尽管看不见,他也没有丝毫混乱,而是以习武之人惯用的方式,侧耳去听声息。
锁定一个,就忙不迭追上去,步子稳而快,从不失手。
不多会,十几个小孩几乎被逮个干净,只剩下南宫弦月了。
那小子惯会来事,一溜烟跑到李莲花后面,大喊,“这里!”
李莲花下意识想挪开,但情况大大地不妙。
方多病看热闹不嫌事大,直接帮着招呼李相夷。
笛飞声本来觉得幼稚要离开,搅和到李莲花身上,事情就有点意思了。
两人堵在他的一左一右,南宫弦月在后头拽着他衣服,可谓是三面受敌。
唯一的生路就是往前,可李相夷动作快,一下子就移到了跟前,围得他退无可退。
不过,李相夷并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张手一抓,抓了个实在。
因为在心里数着人,所以他很清楚,这是最后一个人,就兴冲冲揭了布条,“抓到你了!”
眼前亮起来,却不是平视能看到的脸,而是一片靛青衣料。
他这才后知后觉,捉到的手要比之前的大只。
遂抬起头,视线正好同低头的李莲花撞上。
那一刻,一大一小两个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只是一个无知无觉,一个心知肚明。
那种感觉很奇妙,李莲花一时木了木。
像什么呢……像走遍万水千山万中无一的邂逅,像时间对折回到最初的起点,你是幼木新枝,而我已千帆过尽。
他脑海忽地漫出一句话,二十年未见,李相夷,别来无恙。
但他到底是说不出口的,只戳了戳他眉心,“抓错人了。”
李相夷眨巴了一下眼,颇为遗憾。
南宫弦月则很愉快地蹦起来,“我赢了我赢了!”
这局结束后,他还邀李莲花他们一块玩。
三人避之不及,连忙逃了。
晚宴时,小孩子单独一桌,雀一样叽叽喳喳的,好生热闹。
“生辰快乐!”
“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吉乐安康……”
他们学着大人桌的样子,举杯碰饮,别有一番觥筹交错的意思。
要不是杯里装的是酸梅汤,一群小不点怕是要东倒西歪了。
天黑一段时间后,府上放起了烟花。
一簇簇焰火在夜空中绽放,缤纷又绚烂,似一场盛大的祝福。
烟花落幕后,夜色已是浓郁。
宾客散去,府上渐渐安静下来。
余下的,只有李莲花一行人,借宿在此。
李相夷没住客房,南宫弦月拉他去房间里拆礼物了。
他们三人,则由管家安排,憩在后院相邻的三间客房。
不过没过一会,全挤去李莲花房里了。
方多病不解,“为什么我们不回莲花楼,要在这儿住一晚?”
笛飞声眼神问询,也是这个意思。
李莲花没回答,而是先往香炉泼了茶水,灭了屋里的熏香。
“里面有迷香,”他道,“你们没发现?”
方多病微微打了个哈欠,找补道,“本少爷早就发现了,没来得及说而已。”
“可是,谁要害我们?”他立马想到个人,“胡浩?这南宫府唯一跟我们有过节的就是他了。”
“也不一定是害,”笛飞声瞥他一眼,“如果要害,直接下最猛烈的毒药岂不更好。”
“不过,这个胡浩看起来确实不安好心。”
“不错,这更像是怕人发现什么。”李莲花把空茶壶搁回桌上,“毕竟我们是从二十年后来的,属于意料之外的意外。”
“不对啊,”方多病险些被绕进去,“这迷不迷香的,跟我们回不回去有什么关系?”
“若是回去的话,不就不会碰上迷香了。”
“李莲花,”他猛然记起个事,“你是不是想查那件事?”
他记得他之前说过,南宫府的两兄弟就是在今年去世的。
据记忆里的周管家说,一个是一刀毙命,一个是中毒而亡。
“算查吧。”李莲花道。
但更多的是阻止。
他面上闪过一丝悲凄,“南宫朔月和南宫弦月,都是在今晚的生辰宴后去逝的。”
两人皆是大惊。
笛飞声蹙眉,“都是?!”
方多病眼睛瞪若铜铃,“今晚?!”
他们只知是今年,却万万没想到,居然是今天这样一个美满的日子,还是双双殒命。
那扬州慢续的命,还当有何用处?
李莲花点点头,继续道,“我只知凶手是胡浩,更多的就不清楚了。”
他当时太小了,又离家在外,很多事情都是听人说,细节什么的压根不得而知。
“既然凶手是胡浩,”方多病顺着理下去,“南宫家的家财岂非落入他手中了,那为什么二十年后,鹤城也没听说过姓胡的大户人家?”
他一问完,便知晓答案了。
就是被笛飞声抢了先,看二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一个赌鬼,再厚的家财也经不住挥霍。”
方多病撇撇嘴。
李莲花却把这个猜想推翻了。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