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饭后,韩世川还打算带大家出去转转,但都喝了点酒,这个计划只好作罢。于是,所有人都在屋里耗了一下午,直到天黑。
七点多,夜幕已经沉沉降临,霓虹灯照亮了整个城市。刘娜和韩宇陪着赵云芝回家后,韩世川又耐心地告知了明天就医的注意事项,然后打算歇息,却被韩勇给叫住了。他转身朝着韩勇,面对面问:“爸,您还有事?”
韩勇拍了拍沙发,示意他坐。韩世川很听话,毕恭毕敬地说:“行,再陪您聊会儿。”韩勇晚饭时喝了点酒,但没醉,喝了口刚沏好的茶,问:“你的工作怎么回事?”
韩世川愣道:“原来您想聊这个呀?爸,真没事,就是调个岗位,正常的工作变动,这在医院叫轮岗。”韩勇微微一笑:“你真当我老了,不中用了?你好好的一个医生,被调去档案室。你管这叫正常调动?”
韩世川眼看着瞒不下去,但又怕他担心,所以仍不打算说实话。谁知,韩勇叹道:“你妈的事,连累你了。”韩世川忙辩解:“不是,与这个无关。我这是因为……”
“好了,不说这个了。世川,这次过来,看到你们俩口子过得不错,刘娜她妈也是个明白人,我也就放心了。”韩勇言语中满是欣慰,来之前他就老是担心因为当年的事,和亲家见面后肯定会尴尬,现在才打消了所有的顾虑。
韩世川明白父亲的心思,但他没点破,而是开玩笑道:“爸,这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一旦跨过去了,回头再想想,其实那根本就不是坎,而是用来考验我们所有人的。”
韩勇若有所思,许久没吱声。韩世川看了一眼时间:“爸,明天还得早起去医院,早点休息吧。”韩勇说:“你先睡吧,我再坐会儿。”
“您是不是择床,睡不着?”韩世川站了起来,“爸,要不这样,您明天就在家里待着,早上就多睡儿,睡醒了再起床。我给娜娜说一声,让她给您留早餐。然后让宇儿陪您出去到处走走。”
“那不行,我得陪着兰兰去医院。算啦,睡吧,早睡早起。”韩勇说着也起身进屋去了,韩世川看他关了房门,不由得笑了起来。
宜江市人民医院,永远是如此忙碌,很多专家号都是一号难求,要不是韩世川早早地挂了号,打了招呼,恐怕他们这趟过来连号都挂不上。
韩美兰进去接受检查时,其他人只能在外面等候。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焦虑和担心,中央空调里送出的冷气寒意逼人,沉默成了此刻唯一的标准动作。
韩世川忽然接到电话,电话是李副院长打来的,让他马上过去一趟。他跟父亲交待了两句,便急匆匆离开了。
李副院长办公室并没有其他人。韩世川敲门进去时,李副院长好像是在批复文件,却头也不抬地问:“知道我为什么找你?”
韩世川被问这个问题,自然觉得莫名其妙,但仍旧毕恭毕敬地问:“李副院长有事请讲。”对方这才抬头看着他,说:“有同事让你周末来加个班,查找一下档案,你为什么不来?”
韩世川恍然大悟,昨天接过电话后,一顿饭吃下来,竟然把这个事忘到了九霄云外。他正要解释,李副院长挥了挥手说:“这个事情,当事人已经反馈到院办,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往严重里讲,是工作失职。小韩啊,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昨天确实有点忙,一忙起来就晕了头。不好意思啊李副院长,不会再有下次了。”韩世川不想继续解释,决定以退为进。李副院长却说:“任何理由都不应该成为工作失职的借口。我会提议你的年终考核不合格。”
韩世川明白年终考核不合格意味着没有年终奖,也可能面临继续被降级或者调岗。他心里十分不好受,很想再据理力争,可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在跟他说:“放弃吧,放弃吧!”
于是,他脸上的阴云转瞬即逝,云淡风轻地说:“我尊重领导的决定。如果没什么事,我出去了。”李副院长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个态度,脸色略微僵硬地说:“你也不要对我有意见,我完全是遵照院里的规章制度办事。如果有意见,可以跟院办提出来。”
韩世川轻描淡写地说:“不用了。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先走了。”李副院长看着他的背影,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
韩世川去了趟办公室,原本轻松的步伐,突然之间变得沉甸甸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除了他和沉闷的空气,以及那些一动不动的档案。他望着那些档案发呆,片刻之后,又长长地吐了口气,然后自嘲地笑了笑,出门离去。
韩姝今天休息,原计划吃个早餐后去南京路转转。她昨天还约了谭佳,可谭佳有别的事来不了。
陈琨的电话打了进来,韩姝有个不好的预感,今天的计划要泡汤了。果不其然,陈琨火急火燎地告诉她,让她马上下楼:“我五分钟后开车到楼下。”
韩姝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事,对方已经把电话挂了。她只好立即出门,刚下楼就看到陈琨的车风驰电掣般疾驰而来。
“什么事呀琨哥?”韩姝问,陈琨说:“先上车再说。”原来,他们上次去私立医院采访过的那位老人,从昨天开始突然很想见女儿,茶饭不思,已经奄奄一息。
“你也知道,老人的女儿在国外,一时半会儿根本回不来。本来已经买了机票,谁知遭遇台风天气,航班无限期延误。”陈琨几乎将油门踩到了底,“老人可能是不行了,几乎忘了所有的东西,但唯独没有忘记孙女,想见孙女最后一面。”
韩姝还清楚记得老人的面孔,以及老人把她错当成孙女的情景,一时间不禁五味杂陈。陈琨感慨道:“老人临终前想见唯一的女儿一面,我那个医院的朋友就想到了你,所以才不得不打扰你周末的休息时间。”
“我们上次去的时候,老人不还好好的吗?”韩姝的心情特别沉重,她没想到生命竟是如此脆弱。陈琨叹道:“年龄大了,很多事情会失控,比如说生命。生老病死是所有人都逃不开的话题。韩姝,今天去见老人,现场可能会……你懂的。我会记录下一位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临终前的画面,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太过忘我,以至于忘了自己的身份。”
韩姝明白他的话,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故心情更为沉重和压抑,剩下的路程,一直在想自己该怎样扮演好双重角色。
二人到达医院后,陈琨跟他朋友寒暄了两句,便带着韩姝进了病房。病房里有一股淡淡的药水味儿,老人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鼻孔里插着输氧管,双眼紧闭,睡着了似的。
韩姝步履沉重地移步至老人床前,凝望着那张越发瘦削苍老的面孔,内心不禁一阵抽搐。这才多久啊,时光就让一条生命变成了这样。她提着陈琨特意为老人准备的蛋挞,轻声呼唤着:“奶奶、奶奶,我回来看您来了。您醒醒呀,我还给您带了蛋挞。”
终于,老人在她的呼唤声中缓缓睁开了眼,无力地抬起头来,想要触碰她的脸。她放下蛋挞,轻轻地握着老人的手,那瘦骨嶙峋般的感觉,刺得她就快要窒息。
“丫头、丫头……”老人的声音像蚊子,韩姝把耳朵贴了过去,“你长大了,奶奶再也不用担心你了。”
韩姝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决堤,哗啦哗啦打湿了脸庞。她紧紧地握着老人的手,老人的手冰冷、干瘪。她难过不已,似有千言万语,却堵在心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琨在一边记录下了每个细节,一个大男人,在这一幕前,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奶奶,您没事的,一定可以好起来。”韩姝的安慰苍白无力,老人的身体在颤抖,脸上现出一丝笑容,而后反过来抓着韩姝的手说:“丫头,你说过要带奶奶回家的,奶奶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呀?”
韩姝随即明白这是孙女对老人的承诺,于是连连点头说:“等您好了,我就带您回家去。奶奶,我答应您,我们一家人以后会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好好,再也不分开了。”老人在说这话时,滚落两行热泪,又重复着这句话,“再也不分开了,再也不分开了……”
韩姝忽然感觉到不对劲。很快,老人的心电图变成了直线,滴答滴答的声音也变成了长长的滴声。
“奶奶、奶奶,您怎么啦?”韩姝亲眼看到老人沉沉地闭上眼睛,握着她的手也松开,胳膊无力地垂下,顿时被吓得花容失色。
等候在外的医护人员进来,给老人检查了一番,然后回头冲韩姝说:“老人走了!”韩姝紧捂着嘴,早已哭成个泪人儿。这是她此生记事以来第一次直面死亡,宛如被万箭穿心。
陈琨强忍着悲伤,记录下医护人员为老人善后的情景后,正打算跟韩姝一同离开医院,却被他那位朋友叫去了办公室。
“我是秦楚河,也是陈主任的朋友。”他跟韩姝自我介绍,陈琨补了一句:“也是这家医院的副院长。”
韩姝收敛起悲伤,跟他握了一下手:“秦副院长好。”秦楚河面露笑容:“这里没有外人,叫我秦哥就行。今天的事,实在是太麻烦你了。”
韩姝微微点了点头。秦楚河接着说:“有个事,需要跟你商量一下。”原来,老人卧床之前,似乎已经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于是口述了一些遗言,让他帮忙代笔记录了下来。
“老人的话是留给你的。”秦楚河拿出信封放在桌上,“可她说的话全都是留给孙女的。”
韩姝一时头晕,没听懂他的话。陈琨道:“是不是这个意思?老人错将韩姝当成了自己的亲孙女,所以这封信既是留给韩姝的,也是留给她孙女的?”
秦楚河却摇了摇头说:“差不多,但并不准确。准确来说,老人的信是留给你的。”老人在口述遗言之前,突然恢复了一些记忆,并且非常清楚地指明要他将信交给韩姝。
“她……记得我?”韩姝无比惊讶,秦楚河说:“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在某些时候会记得一些事情,尤其是记忆深刻的事。老人那次跟你见面之后,肯定是真的将你当成了她的亲孙女,在清醒后依然还记得你,于是临终前的遗言,也是留给你。”
“可她只是将我错当成了她的孙女,所以这封信还是留给她亲孙女的。”韩姝这次没理解错,可秦楚河说:“老人遗言里的第一句话,我可以讲给你听……”
那天,老人见了秦楚河之后,说出的第一句话是:“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孙女,可我已经好多年没见她了,所以就当你是我亲孙女吧……”
韩姝听到这话时,心头又不禁一阵颤抖。那一刻,她再次想起了自己失踪多日的母亲,眼眶又红了。
“所以这封信也是留给你的。”秦楚河强调,“当然,因为事情特殊,你可以拒绝,或者我替你将这封信转告给老人在国外的亲孙女。”
韩姝紧咬着嘴唇,不知如何选择。从情感上说,她很想知道老人留下了什么话。可从理性出发,她又是万万不能看信里内容的。
陈琨看出了她的难处,忍不住叹道:“老人的子女应该是多年没回国了吧?所以老人已经忘了他们的样子,即使错把你当成了孙女,也打算一错再错。”
“对,就是这个意思。”秦楚河道,“像老人这种情况,这些年我见过太多了。他们患了这个病,能记得的事情已经微乎其微。韩记者,这次你真是帮了老人和她家人一个大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