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身着一身白袍的孩子问道。白袍上,四颗金色的星星闪闪发光。
“往前,”父亲说,“少用这种语气。”他们在一个队伍中。队伍前面的成年人身着同样的长袍,双手合十,都握着铁锹,姿势诡异地行走在蒙蒙大雾中。他们低着头——将要被找到的那个人,不配让他们正视。
雾气氤氲着,孩子看不见路,只是紧紧跟着前面队伍中父亲的脚步。
不能祈祷,孩子想。他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他很想知道,于是挣扎着,在痛苦和追问中抉择。
最后一次了,他想。他希望父亲这次能放过他。如果这次没有被旁人听见,父亲也许会宽宏一些,并告诉他答案。
孩子暗下决心,如果这次还是那样,那么以后……就真的再也不问了。
但这样的选择终究是艰难的。
孩子一边紧跟队伍,一边摆弄着衣袖上印着“四星共荣监制”的徽标,用指甲刻印着痕迹,皱着眉。嘴巴动了动,又停住了;小手刚伸出去想戳一下父亲,却又犹豫着收了回来。
说是暗下决心,果然,其实还是在问与不问间徘徊。
对于这样小的孩子来说,会被父母的祈祷打断的自己的有效性祈祷无法缓解的痛苦,是他有限的人生经历中最可怕的梦魇。
刚刚的对话之后,是数十分钟的沉默。人们只是往前走着,一言不发。孩子跟在队伍里,一直犹豫着,袍子上的徽标也已经被刻出了一道白印。印记不长,只划到了袖口。
终于,那一朵羸弱的火焰——好奇心,还是尽自己一切的力,在那“梦魇”中开辟了最后的一点光亮的空间。只是,再来哪怕一丁点扰动,就定然会熄灭。
我……还是问一问吧,孩子想。他做出了人生中一个十分重要的抉择。
稚嫩的声音打破了仅有在森林里行走的沙沙声的压抑的寂静,割裂了仿佛笼罩着整个天命教统治下的世界的茫茫大雾,穿行于森林之中,飘荡在整片空间,熔化了凝结着的黑夜。声音虽然极小,但是如此突兀。
“爸爸,我们一直往前走,累死了,不直接有效性祈祷去目的地的原因是什么?是因为……”
一股恐惧感从孩子的脊梁开始缓缓向上爬。孩子仿佛感觉整个世界,都在这几毫秒间冻结了,并陷入死亡一般的,凝固的寂静。
转身的父亲和他强壮的臂膀的挥动似乎在他眼前慢动作播放,仿佛成了绝对静止着的森林中唯一运动着的事物。
瞬间,还是死寂。
接着——
孩子的瞳孔突然放大了,令人发麻的恐惧一瞬间针扎般刺向着他的大脑——
孩子回过神来。
“啪”。
响亮的耳光。
大手挥舞到孩子小小的脸庞上的拍击声,狠狠地压过了孩子曾经自由翱翔在空中的细弱的声音。
人们没有转头,孩子先前的打算确实是成功的,人们没有听见提问,只听见了扇耳光的声音。
而这不足以使他们放下难得的手头的活。
父亲没有发怒,但却让孩子更加恐惧。父亲死死的盯着他,目光如寒冷而尖锐的冰刺。
那眼神,就像是看着——
死敌。
一位父亲,用看着死敌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儿子。
“第三百七十二次。”父亲停下脚步。接下来的对话的重要性,足以使他暂时掉队,放弃紧跟队伍。母亲转过头瞥了一眼,只一句“快点跟上”,便随队伍匆匆离去。
“这已经是你出生,学会说话以来第三百七十二次提问了。你比你的哥哥们恶毒卑劣得多。”父亲的语调冷得刺骨。而随后——
父亲死死地掐住了孩子的喉咙。
孩子下意识地有效性祈祷,希望痛苦立即结束。但是……神恩代言人终于还是没有眷顾他——父亲的相反目的的祈祷无情地打断了他。
冰冷的仇恨目光,往往是滔天的愤怒的前奏曲。
“你要害我的原因是什么?一直喋喋不休地提问?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到底有多么恨我?!要用一直问一直问破坏我的幸福生活的原因是什么?!”父亲突然激动起来,夸张地大吼着,五官扭曲到了人类所能做到的极限。
“你和别的小孩子区别这么大?别的家长教育几次,他们的小孩子就再也不会说出这种污言秽语,你最大的哥哥甚至从来没有提过一次问。我们都活在天堂,你是多么愚蠢才会想着自己跑进地狱?!你觉得你问问题会得到回答吗?!你想被四星共荣的大人们拉进监狱?!”父亲仿佛用尽了自己的全力在睁大眼睛来表示自己的极度的愤怒,眼珠都有些突出。
孩子眼神有些空洞,剧烈的窒息的痛苦已经让他停下了思考。父亲一切的疑问他都没有听见。他视野的中心,只剩下父亲扭曲的五官无声的随机位移与组合。
父亲还在大吼,仿佛要把孩子提出问题的之前的三百七十一次提问给他造成的心灵的痛苦和精神的损失一并在这一次中报复回去。
确实,很正常。父亲已经忍了太多次了。因为他是自己的孩子,他已经用忍耐回应了三百多次痛苦了。即使他很爱自己的孩子,但这样的折磨也已经让他走到了崩溃的边缘。这一次的爆发,再正常不过了。
“为什么,你要让我有意无意去动脑子,去想些毫无意义的事?!”
父亲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看。人们已经走远,他暗暗松了一口气。因为刚刚说的这三个字,是这些此岸的现世天堂中幸福生活着的居民们的禁忌。也只是因为父亲是原信者倒戈的天命教教徒,他才会知道这三个字组合起来的意义。极度的愤怒,也只有靠这三个字的语气,才足以加强到极致。
为什么。
这个词,一出现,就是一股典型的原信者风格,迎面便是一种古典的气息。“什么”两个字,原本在天命教教徒的生活中就是尽量避免的。现在,前面加上一个“为”字,让这个新词变得陌生了许多,也罪恶了许多。这罪恶,是原信者常用语的标记所蚀刻上的。
这个词,是思辨与反思存在的先决前提。可……没有思,哪有辩呐。因此某种程度上,这个词对父亲来说,毫无意义。
父亲知道,孩子早在第十几次提问后也知道,在阳光之下的这个世界,天命教教徒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提问,是禁忌。
提问,只会像针扎般刺向他们作为人类早已弃用的大脑,让他们痛苦不堪。
等等,人类……是什么?人……又是什么?或许只是汉字库中毫无意义的乱码吧。父亲脑中闪过的“人”,和“人类”这些字,有些冰冷,有些陌生,但却又有些亲切,似乎是放在记忆中某个标有“原信者”三个大字的早已废弃的角落中的残渣。感到这种亲切感,父亲又忌讳地甩了甩头,似乎想让这种念头赶紧消失。
毕竟,这种亲切就像吸毒者对毒品的亲切,是要不得的。
毕竟,说出“为什么”这三个字,已经犯下了滔天大罪,他不想让自己的罪再多一些了。
想着,父亲默默忏悔起来。
但对咽喉被重重扼住的孩子来说,继续睁开眼睛,正常思考早已是奢望。
孩子的视野,渐渐模糊。
父亲慢慢冷静下来。他在接下来的几秒钟内经过了与孩子先前的挣扎程度相同的、而且更加令人痛苦的挣扎后,他终于艰难地决定,说出这句带有禁词的话。
一阵狂风,吹得树木哭喊,花草惨叫。蒙蒙雾气在狂风的怒吼中,流变,旋转。整个世界,泛滥起一片嘈杂,无论是视觉,还是听觉。
看来,大自然,似乎也将为接下来的壮举,接下来那伟大的宣言所倾倒啊!
森林呼啸中,父亲看着已经开始口吐白沫的儿子,缓缓开口。
这刹那,风凝,雾定。
静。
“没有为什么,只有是什么。”
没有为什么,只有是什么。
孩子小小的身躯卧在冰冷的草地上一动不动,蚂蚁和蜘蛛也放肆地爬着,嘲笑着孩子愚蠢而卑劣的行径。满载着孩童的可爱与美好的稚嫩的右脸颊上覆盖着一道大大的手掌痕迹,脖颈上被父亲弄出的掐破了的皮与拉的长长的白印无序地按照一定的痕迹散落着。白印很长,与孩子袖口上的印记一样长。
只有孩子微弱的呼吸和微微上下耸动的胸口还能表明这是一个活着的生命。
数秒前,孩子的眼前就已模糊殆尽,痛觉就已消失无踪了。奇怪的是,孩子早就因为恐惧而不再注意的听觉却在此刻无比清晰。
风吼,雾流,林动,树摇。一切细节在耳畔,都是那么的清晰。而更奇怪的是,相比这些响声来说几乎让人听不见的父亲的默念,音波却像洪钟般振动,击打着孩子澄澈的心灵。
在这令人叹息的震动中,终于,孩子即将晕厥,一切感觉都快消失了,只是孩子的心里,那十个字,还在一直回响。
孩子的眼前,只剩一片,黑暗。
黑暗中,梦魇再次现身。
黑暗中,奋力抗争的好奇的火焰丧失了最后的光芒。
黑暗中,孩子终于放弃了。确实是最后一次提问,孩子没有违约,实现了自己的承诺。
爸爸,我不会再问了。黑暗中,这是孩子最后一个念头。
孩子小小的身躯卧在冰冷的草地上一动不动,脖颈上被父亲弄出的掐破了的皮与拉的长长的白印无序地按照一定的痕迹散落着。白印很长,与孩子袖口上的印记一样长。
只是,这两个印记,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蚂蚁和蜘蛛也敬畏地爬着,赞美着孩子正确而明智的选择。
父亲有力的大手缓缓背起孩子,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追赶前行的队伍。
“其实,我真的很爱你。”父亲转过头,看着孩子,小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