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要动!”
北门前的新兵大营,时重国手握长刀,面色凝重,大声喊道:“宋军已经进城,外面正在激战,大家守好营寨,千万不要和宋军对抗,也不要放外人进来!”
作为时立爱的长孙,年轻的时重国当然知道今日宋军进城的计划。在这金兵大败,大难临头之际,他自然要遵照祖父的嘱咐,不去做女真人的陪葬品。
“时重国,你祖父可是燕京留守,枢密院的枢密使,你这是要造反啊!”
女真军官们进来,想要调新兵们出去对付宋军,却看到挺着长矛、如临大敌的场面,立刻怒骂了起来。
“时小官人,你时家可是宋人眼中的汉奸家族,难道你还指望宋军破了城,饶了你们时家的狗命?”
“放你娘的狗屁! 老子是汉人,不是什么汉奸! 老子先砍了你的狗头,看你还敢喷粪!”
时重国面色通红,大声喊道:“兄弟们,杀了番贼,守好营寨。凡是进来的番子,格杀勿论!”
时重国话音未落,他身旁的卫士手持利刃,恶狠狠扑了出去,串通好的新兵蜂拥在后,直奔对面惊慌失措的金兵军官。
“时重国,你这是要造反,你不得……”
军官们怒骂不已,却很快被涌上来的人群所淹没。
凄厉的惨叫声之后,短暂的厮杀就此结束,众人都退了下去,血污满地,只留下了十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把尸体抬下去,藏起来,以免被番子发觉!”
时重国大声喊道,眼神里都是兴奋之色。
“时三,带领兄弟们守在营口,凡是进来的番子,见一个杀一个,这是咱们的同名状!”
铜马坊,周府,后院书房。
巨大的爆炸声响起,城中喊杀声震天,书房中静坐读书的周世英猛然抬起头来,放下了手中的书本,凝神静听。
没有过多久,书房的门从外面敲响,紧接着传来家丁急促的呐喊声。
“员外,城破了,城破了!”
周世英眼神放出光来,大儿子赶紧上前,打开了书房门,把下人放了进来。
“周德,外面究竟情形如何?”
周世英的声音有些发颤,紧张的神色溢于言表。
“员外,宋军破了东城,占了东南两座城墙,势不可挡。城中到处都是金人的尸体。宋军如今已经向西城大营去了,想必又是一场恶战!”
周德脸上挂着汗珠,脸颊通红。
“谢天谢地,终于杀进来了!”
周世英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震得他的手腕生疼,眼睛里却都是兴奋之色。
“周德,组织坊里的乡邻,带上刀枪弓箭,守好坊墙,千万不能让番子进来!”
周世英像是记起了什么,大声叮嘱道:“设法通知城中的诸坊,让他们守好各自的坊门坊墙,千万不能放番子进去!”
周德兴冲冲转身而去,周世英在书房里不安地踱起步来。
并不用周世英如此,燕京城中的百姓,经历的战乱不在少数,他们自然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况且,柴思训也叮嘱过城中百姓,要他们关好坊门,严禁上街,就更没有人雷池一步了。
燕山府衙门一地鸡毛,哭喊声怒骂声不绝,军士、衙役、下人们乱作一团。许多人大包小包,有人抱着精致的花瓶,有人扛着雕镂的椅子,有人甚至锅碗瓢盆,蔬菜肉类,纷纷向府外逃去。
完颜宗弼扬长而去,府衙里面剩下的多是汉人官吏。城中的厮杀、呐喊声不绝,火炮轰鸣声、手榴弹的爆炸声不断响起,时时刻刻都在炙烤着这些人的内心。
相对于城中坦然接受的百姓,这些平日里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大金国官吏们,此刻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他们的女真主子就要战败,而他们的末日也即将来临。
官吏们纷纷向燕京官僚之首时立爱的府中跑去,想要得到这位老相公的指点迷津。谁知众人到了时府,却是大门紧闭,众人向前猛敲大门,里面却是无人应声。
“时相公,求求你开开门吧!”
“时相公,你得救救大伙呀!”
有些官吏情急之下,纷纷攀墙而上,想要拉时立爱主持大局,却被里面飞出的羽箭无情射翻。
“时立爱,你这白眼狼,枉费了大金国皇帝对你的一片苦心!”
“时相公,你好狠的心啊!”
任凭外面的官吏嚎啕大哭或是捶胸顿足、破口大骂,时府的大门依然紧闭。大难临头之际,时立爱残忍地抛弃了他们。
生死关头,站好队伍,撇清关系,这才是重中之重。
城中手榴弹、火炮的声音,震天的厮杀时,门口官吏的哭喊声,书房中闭目塞听的时立爱始终是一言不发。
千百个念头在他心中闪过,甚至有一刻,他期盼着女真人能扭转败局,他可以独善其身。但当完颜宗弼让他前去骑兵大营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金人的败局不可避免。
万籁俱寂,徒留一声叹息。
一马不备二鞍,一女不嫁二夫,为人臣岂事二主,何况三姓家奴?自己从辽臣到金臣,难道还能复为宋臣乎?
举进士为辽官,金人兵临城下而为金臣。
“乞下明诏,遣官分行郡邑,宣谕德义。他日兵临于宋,顺则抚之,逆则讨之,兵不劳而天下定矣!”
为女真人出谋划策,殚精竭虑,随女真铁骑兵临于宋,完颜宗望建枢密院于燕山府,刘彦宗被王松所杀,又以他时立爱主院事,鞍前马后,尽心尽力,辅佐金朝。
宋军答应留他一条性命,但他不抱侥幸心理。他手上沾染宋人的鲜血太多,百身莫赎。而且他已七旬有余,苟延残喘,只怕为时家带来灭族之危。
王松在汴梁城外杀了刘彦宗,涿州杀了张通古,春秋大义,华夷之辨,王松在报纸上的言论,时立爱是耳熟能详。
王松本人,这个极其狂热的爱国主义者,民族主义者,自己若是还活着,只怕时刻会激起他心头的怒火。
人生七十古来稀,自古艰难为一死。为了保存时家一族,他时立爱只怕要先赴黄泉一步了。
时立爱眼中,不由得滴下几滴浊泪来。
“相公,时虎回来了。”
管家在书房外轻声说道。
“相公,宋军控制了四面城墙,正在围攻女真人的骑兵大营,战况颇为惨烈。”
书房外面,家丁时虎恭恭敬敬地禀报道。
“小官人怎样,柴统制如何,他们和宋兵汇兵一处了吗?”
时重国是他的嫡长孙,也是他已亡的次子唯一的骨血,自然是舔犊情深。柴思训做事周全,要凭着他来照顾时家的一家老小,不由得他不挂念。
“相公,小官人控制了新兵营,已经由宋军接管。”
时虎朗声道:“柴大官人和时韬开了开阳门,迎接宋兵入城。如今城中乱成一片,小人会继续打探消息,不时向相公禀报。”
时立爱点点头,轻声道:“时虎,你做得很好,继续打探。”
管家犹豫道:“相公,小人离开,你这里没有人伺候,是不是不太方便?”
时立爱轻轻摆了摆手,管家和时虎告退离开,房中只剩下了时立爱一人。
“王相公均鉴: 时立爱本乡间愚人,读春秋左传、中华经史,只识其表,不解其意,不知尊皇攘夷,夷狄之辩,追随蛮夷,捐弃中华,使万千中华百姓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愚人自知罪孽深重,百事莫赎……”
时立爱重新蘸好笔墨,提笔写了下去。
“此般罪恶,乃是罪人时立爱一人所为,与家族后人无关。时家华夏后裔,中国之人,万乞留时府一族之性命。临表涕零,罪人时立爱拜谢。”
时立爱从抽屉里取出一把短刀,这把短刀曾经见证了他的青葱岁月,如今,他要却要用这一把刀,来结束自己的性命。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时立爱啊时立爱,你这一辈子,让青史如何评说?”
时立爱老泪纵横,拔刀出鞘,对准自己的脖颈,狠狠地一拉。
鲜血喷射而出,血花朵朵,洒满了整个案几上的遗书。时立爱无力地靠在椅背上,视线越来越模糊,终于一切归于黑暗。
…………
“撒离喝,到底发生了何事?”
完颜宗弼进入骑兵大营,迎头碰上正在营中怒骂士兵的完颜撒离喝。看到完颜宗弼出现,他才稍稍安静了下来。
“柴思训这狗日的,杀了落虎,开了开阳门,放宋军入城。”
完颜撒离喝脸色难看,眼中的怒火要喷发出来。
“时立爱这老贼,狗改不了吃屎,早知道就杀了这老贼,省得有今日的祸害!”
“柴思训,时立爱?”
完颜宗弼愣了一下,手中的马鞭差点掉在地上。
“汉奸”排行榜上名列前茅的时立爱,竟然率先打开了城门,做起了内应。果然是再坚固的堡垒,率先从内部被突破。
“撒离喝,燕京城是待不下去了!”
完颜宗弼面如死灰。柴思训手握上万汉军,其他新募集的三四万汉军,也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几万汉军,加上攻城的五万宋军,两万女真骑士与之巷战,又哪能是对手。
“兀术,宋军攻进了燕京城,汉军反叛,要马上撤军!”
完颜撒离喝焦躁不安。外面喊杀声震天,越来越近,显然金兵已经扛不住宋军的攻击,越来越近了。
西城门打开,无数的女真骑士纵马而出,在晨曦中纷纷下了壕沟,纷纷向南而去。
城头上火炮不断轰鸣,不断的有女真骑士被打下马来,但更多的战马则是奔驰向南,然后折向东面而去。
女真骑士一边打马向前,一边频频向旁射出羽箭,箭如飞蝗,倒是射倒了不少宋军。
更多的火炮发出怒吼声,更多的女真骑士人仰马翻,摔了下来。
中炮者倒在地上,血肉模糊,滚动嚎叫。幸存的女真骑士心惊胆颤,只顾打马,向东面逃去。
“向东退!”
霰弹雨点般打来,完颜宗弼只觉得下身火辣辣的。他摸了一下腿部,满手都是鲜血,再也不敢停留,忍痛打马离去。
“蓬!蓬!蓬!”
宋军的火炮声连绵不绝,完颜宗弼看得清楚,痛彻心扉,完颜撒离喝被宋军的火炮打的鲜血狂飙,支离破碎,只留下一匹无主的战马狂奔。
完颜宗弼再也支撑不住,趴在马背上,晕了过去。
大宋绍兴元年9月26,河北忠义军五万余人攻破燕京城,金人东路大军副都统完颜撒离喝被阵杀,燕山府留守、枢密使时立爱自刎于府中,金人东路军主帅完颜宗弼带五六千残兵败将,向平州方向退去。
自石敬瑭敬献燕云十六州于契丹人,燕京归于游牧渔猎民族之手后近两百年,这一北国屏障,边塞重镇,终于又回到了中原王朝的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