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唐末五代以来,折氏世守府州,达200余年,簪缨不替,勋业彪炳,旧绝千古。虽褒杨之至,殆也无所过之。
秋意萧索,落木已尽,夕阳从西山落下,房中的寒意顿时升起。
经年与金、夏抗衡,士卒死伤众多。再加上宋室南迁,焦头烂额,自身难保,折氏的饷银供给,便都断了来路。
这些年,折家都是以极为低廉的价格从忠义军手中购得粮食、军器等物,其中缘由,折可求自知,忠义军也是心知肚明。
但他也深知,即便没有了他,没有这河外三州,忠义军照样可以大杀四方,凭一己之力纵横天下,包括这河外三州。
若不是他抗击西夏,力敌契丹,血战女真,前仆后继,流血捐躯,就凭他折可求昔日见死不救,即便有他侄女折月秀的面子,他恐怕也已经被忠义军给荡平了。
不要说他府州,偌大的一个西夏,也被忠义军灭国,更不用说河外三州弹丸之地了。
忠义军兵锋正盛、如日中天,王松声名显赫,登基大宝,须臾之间。宋室苟延残喘、日落夕阳,不到十年时间,三任君王相继驾鹤西游,对于远在北方边塞的折氏一门而言,个中抉择,不言而喻。
“世受国恩,苟延残喘,北虏未灭,不忠不孝。想要做忠臣孝子,却又要顾及折家前程,忠义和生存,让人难以抉择!”
书房中,折可求自言自语,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
女真大军不间断地攻打府州,各堡寨又是死伤无数。不得已,他只好又厚着老脸,从河东忠义军处“购”得一批药物和兵器,并借来了不少医官。
酒精、伤药、粮食、铠甲、手榴弹等等,要不是忠义军的援助,只怕府州早已经守不住了。
“父亲,将士的抚恤,都发下去了。”
折可求的长子折彦文走了进来,随即点起了蜡烛,房间马上亮了起来。
“死伤的将士,全都安排妥当了吗?”
折可求轻轻点了点头,开口门道。
一场场大战下来,最为头痛的就是抚恤。对于缺粮缺钱的府、麟、丰三州来说,捉襟见肘,早已是家常便饭。
“父亲,都已经安排妥当,不过府库已经没有多少银两,粮食也是所剩无几。战死的兄弟,无论官职大小,每人五贯钱;伤残的兄弟,每个人只能多加一个月的饷米。抚恤总算是发下去了,这冬天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折彦文摇摇头,低声说道,显然也是忧心忡忡。
见父亲沉默不语,折彦文试探道:“父亲,要不孩儿去河东一趟,跟张都统再说一下,再借些粮食,先把渡过冬日这个难关?”
“恐怕也只有如此了。”
折可求无奈地看了看儿子,轻轻点了点头。
河外三州地僻人少,百姓赋税还不够官兵吃喝,以往靠的是宋廷的陕西解盐,如今没有了朝廷的解盐,就只能靠忠义军了。
只是这拆了东墙补西墙,长久下去,何时该是个头?
难道真要自己向王松表忠心,举地而降?
宋室已经偏安广州府一隅,想要隔着千山万水做孝子贤孙,恐怕那些人也不是可靠的料。
都要亡国灭种了,还有杨幺部虎视眈眈,那些人恐怕也想找王松为靠山吧。
“相公,有军情上禀!”
军士进来单膝跪地,后面跟着几个折家子弟。
“快说,难道是女真人又来进犯?”
折可求脸色难看。和女真人打了这么久,每一次都是伤筋动骨,着实让他心惊。
军士兴奋不已,脸上都是欣喜之色。
“相公,保德军方向传来军情,河东忠义军十万大军出征,已经占领了雁门关及其以南所有军州!”
折彦文大吃一惊,折可求怔了片刻,这才如释重负,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么说来,忠义军是真的北伐了!”
“河东忠义军北伐,河北忠义军肯定也不会闲着,怎么着也得是20万以上的大军啊!”
“这一次,可是有好戏看了!”
几个折家子弟都是兴高采烈。忠义军北伐,占领了雁门关,以后折家的心腹大患,可就要消失殆尽了。
“从一介布衣,到如今兵临天下,王松这小子,恐怕是要做天下之主呀。”
不知那个折家子弟,说出一句话,让屋里的人都是静了下来。
“你算个屁,张嘴就是王松的名讳,还小子! 以后出去,把你的臭嘴闭上,别让人听到了丢人现眼!”
座椅上的折可求,忽然脸色铁青,大声骂了起来。
说话的人赶紧闭上了嘴,屋子里一片寂静。
半晌,折彦文才看向位子上沉默不语的折可求,轻声开了口。
“父亲,忠义军北伐,王相公有没有书信给你啊?”
折可求微微摇了摇头,脸上都是失望。
王松没有通知他北伐,等忠义军恢复了燕云,收拾了女真人,他是不是要回来旧事重提啊?
即使王松大度,他手下的那些骄兵悍将,难道就会忘了这些血海深仇?
也难怪他现在才听到忠义军夺取雁门关的消息,忠义军北伐,王松并没有邀请他北上,让他是倍感失落。刚才训斥折家子弟,也是情绪不佳导致。
“父亲,要不你亲自休书一封给王相公,只说愿顺天应人,出兵助忠义军北伐即可。”
折彦文的话,让折可求一直黯淡无光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
折彦文出来,正要离开,卫士簇拥着几个文士,匆匆进了大堂,。
“将军,相公让你到大堂议事,王相公的使者到了!”
卫士的声音传来,折彦文胸口一震,说曹操曹操到,没想到折家的使者还没有出发,王松的使者倒是先来了。
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王相公派尊使前来,可否有要事?”
和刚才的郁郁寡欢不同,此刻大堂之上的折可求红光满面,笑语盈盈,整个人好像年轻了十几岁一样。
要求出兵的文书还没有发出,王松派使者前来,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
这样一来,心头的烦恼自然是烟消云散。
“河北忠义军兵进燕山府,河东忠义军破了雁门关,两路大军齐进,就要挺近燕云……”
使者微微笑道:“如今忠义军两路大军齐出,要光复燕云,恢复燕云十六州。王相公派在下前来,是请折相公出兵相助,共复失地。”
他拿出一封信来,放在了桌上,朗声道:“这是王相公的亲笔书信,个中详情,诸位一看便知。”
折彦文心中一颤,不由得开口问道:“王相公率军北伐,西路军已经破了雁门关,此事可是当真?”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起来。如此军国大事,王松自然不会跟他开这种玩笑。
其他折家子弟却都一起睁大了眼睛,在等使者的回复。
“王松书信在此,此事还能有假!”
使者笑道:“忠义军大军北伐,东西两路大军二十余万,东路岳飞,西路张宪,大军北上,志在恢复燕云之地。军国大事,又岂会有虚言。”
“王相公亲笔书信,下官确信无疑!”
折可求兴奋不已,脸上的谦卑,让一众折家子弟暗暗诧异。
“尊使有什么话说,只管道来!”
“折相公若是愿意北伐,可整齐兵马,与张都统在雁门关会师,一起兵发云中!”
使者告辞离开,折彦文看完了书信,传递给了周围的折家子弟。
众人一起,看向了脸色发红的折可求。
折家要是拒绝了王松,恐怕会和王松撕破脸,折家军要在府州弹丸之地坚持下去,殊非易事。
以王松的实力,燕云的恢复,多一个折家军不多,少一个折家军不少。此番王松的使者前来,摆明了是要折可求作出选择,是独善其身,还是硬扛。
若是再敝帚自珍,恐怕这中间的误会和隔阂,会越来越深。
上万大军殊死一搏,只为救府州而来,差点全军覆没,王松几于阵亡,折家城门紧闭,已经寒了王松和忠义军将士之心。
若是双方交恶,以折家军之力,恐怕扛不住忠义军雷霆一击。
“欠别人的,终归要还。”
折可求似乎恢复了平静,但微微颤抖的手指,还是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于公于私,这一次也要出兵北上。免得让人说,我折家军真是忘恩负义之辈!”
折家子弟一起站直身子,肃然道:“谨遵军命!”
折可求摆了摆手,折家子弟纷纷退了出去。
“父亲,你同意出兵,跟谁忠义军北伐,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折彦文掩上门,退回到桌旁,轻声问道。
折可求看了看儿子,面色平静,微微点了点头。
“父亲,既然你知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难道说,你真的愿意奉王松为天下之主吗?”
折家世受国恩,靖康年间受女真、西夏两大强敌围剿,也不曾妥协,难道说,如今也要听从王松的号令,做个叛逆之臣。
“时过境迁,王松为天下之主,总比广州府那些人强。”
折可求微微苦笑了一声,话语里都是无奈。
“靖康三年,若不是王松率忠义军来援,折家已经荡然无存了。爹当时那样做,是为了保住折家,已经欠下了一笔血债。要想继续保住折家,别说奉王松为帝,就是……”
折彦文心头沉重。父亲所做的一切,还是为了折家,为了折家人的未来。
“一介布衣,几年时间,就能登堂入室,封侯拜相,王松此人,的确是让人刮目相看呀!”
折彦文摇了摇头,眼神里全是神往。
“大郎,你所说不错! 能以一己之力对抗女真、西夏、伪齐,天下也只有王松一人!”
折可求眼神炯炯,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文儿,王松如日中天,爹已经亏欠他太多,死不足惜。如今他亲派使者,爹还不顺势而为,难道真要他大军兵临城下,我折家死伤殆尽吗?”
折彦文肃然道:“爹,可是为难你了。”
“为了折家,爹做什么都愿意!”
折可求脸色平静,又怅然若失。
“宋室已经式微,难道要我折家,跟着那些纨绔子弟一起陪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