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昆仲,请!”
“张相公,吴相公,请!”
知州衙门的大院中,觥筹交错,一众金国官员,一众高中的举子,包括主考官张孝纯,副主考官吴激、以及一个时姓的官员,正在参加为高中者举行的盛宴。
作为此次的主考官,张孝纯本不想说话,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站了起来。
“各位贤达,老夫就在这恭祝各位官运亨通,飞黄腾达了!”
众人一起起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以后大家在各地为官,一定要记住八个字,也就算对得起天地了。那就是: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老夫恭祝各位了!”
众人一起应诺,纷纷各自小心翼翼吃喝起来。
几轮酒下肚,孙九鼎眼色示意了一下,兄弟几人举起酒杯,孙九鼎说道:“学生惭愧,敬几位先生一杯!”
张孝纯端起酒杯,思索了一下,沉声道:“孙氏昆仲,你们兄弟都是才高八斗,志趣高洁之人。以后为官一方,要上对得起苍天,下对得起黎民,冰清玉壶,不可让世人看轻了你等,咱们共勉吧。”
他一句“上对得起苍天,下对得起黎民” ,至始至终,并没有把大金国皇帝和朝廷包含在内。孙氏兄弟也都是心知肚明,各自连声称是。
见周围人注意力都不在几人这里,吴激低声苦笑道:“孙氏兄弟,大家都是亡国之人,无可奈何花落去,此情此景之下,在下也只有恭贺各位高中,希望你等不要忘了故国情深,专心事奴,而背上千古骂名。”
兄弟三人脸上都是红一阵,白一阵。吴激这位大宋故臣,言语比张孝纯还直接,已有斥责孙氏三兄弟投身事贼的意味了。
孙九鼎正色道:“宋廷君昏臣庸,连王松这样的与国大有功之人,死后都能赐以“缪丑”之称,岂不让天下人心寒。况且天子当守国门、保黎民,大臣当忠君爱国、忠孝节义,大宋朝廷却是割地黄河以北、皇室南迁;大臣们只知党争弄权、风花雪月,吟诗作对,于国于民何望。这样的朝廷,何以称为天朝?”
“我兄弟三人半生蹉跎,在大宋早已经是前途尽毁,难道就不能在金朝做官,教化百姓、劝科农桑、安抚流民,让百姓都过上好日子,这又有何不对?”
孙九鼎动了真火,声音逐渐大了起来,旁边的金人官员转过头来,都在惊讶地看着几个人。
吴激勃然变色,怒道:“金人杀我宋人百姓无数,你兄弟纵有千般理由,也不能事奴。大节有亏,会遭后人唾骂!”
“只要无愧于心,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岂不比逃避更好一些?”
孙九俦力挺哥哥,也加入了争辩的行列。
他们兄弟已经商量好了,。就是要造成这样的一种效果,让旁边的众人也都知晓此事,以免将来祸端,而能全身而退。
看到吸引了金人的注意力,旁边的汉人通事赶紧劝慰道:“各位贤达,大家都是读书人,平心静气,稍安勿躁!”
这些人里面,身份各异,他一个汉人通事,更不敢胡乱说话,以免酿成祸端,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尔等却是忘了华夷之辨、春秋大义!”
张孝纯心中失望之极,他微微摇了摇头,良久才吐出一句话来:“老夫的话已说到,大家都好自为之吧!”
孙氏兄弟见目的达到,便也不再出演刺激。他们几人,自然也不想让张孝纯、吴激二人下不了台。
这二人被囚禁在异国、本来就处境堪忧,若是再因为言语而遭受厄运,那就是大错特错了。
读书人的这点风骨,他们还是有的。
孙九鼎对惊诧的金人官员笑道:“上官莫怪。在下几人在诗词上起了些争执,让各位上官见笑了。”
姓时的金人官员和另外两名官员恍然大悟,一起摇头大笑。一个女真官员笑道:“你们南人就知道风花雪月、吟诗作对,否则怎么会让我金国的铁骑大杀四方,所向披靡。”
孙九鼎摇摇头笑道:“蒲查将军,历朝历代都有英雄辈出。汉有霍去病、卫青,唐有李靖、徐世绩,我朝则是太祖阿骨打,可见英雄随势而生,如今则到了大金盛世,自然是英雄辈出了。”
蒲查将军心中得意,哈哈大笑,点点头道:“状元郎,你果然有几分见识。不错,不错!”
“蒲查将军,在下想问一下,听闻三太子讹里朵和大将军阇母都折在了南人手下,是也不是?”
张孝纯的话一出口,吴激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冒了起来。他向旁边看去,生怕女真人发火,对张孝纯不利。
几名金人官员先是一愣,其中的两个女真官员脸色一下红了起来。
蒲查将军“啪”地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手指着张孝纯,怒声说道:“战场厮杀,各安天命。你这厮是何居心,难道非要使我都难堪,你就不怕我砍了你的狗头?”
场中的举子都惊了起来。时姓官员赶紧站起来劝道:“蒲查将军,张相公,赶紧坐下,今日是国试,千万不要搅了场面!”
张孝纯却是不依不饶,冷冷地道:“蒲查将军,各位,老夫只是想让尔等知道,我南人之中,也有英雄!”
蒲查将军性格却是极为豪爽,再加上汉话说的不错,读的汉书也多,儒化颇深,不是个残忍好杀之人。
他坐了下来,满脸不快,猛灌了一杯酒,摇头道:“你们南人之中,也就那王松是个英雄。除了他,即便是那宋皇,也不过是胆小如鼠、昏庸无道的鼠辈;文臣武将,窝囊废一大堆,没有一个能拿上台面!”
张孝纯满脸通红,想要反驳,却说不出话来。旁边的吴激,赶紧把他拉着坐下。
孙九鼎心里一惊。真如这蒲查将军所说,这王松还真是有些本事了。
“你这厮倒是个汉子,身上有几分骨气!”
蒲查将军看张孝纯脸色铁青,难看之极,哈哈笑了起来。
他转过头去,又开始和旁边的人喝酒吃肉,完全把张孝纯忘在了脑后。
张孝纯心中愤懑,一个人使劲灌酒,吴激拦也拦不住,只好陪着他一起,一醉解千愁。
两人你来我往,杯杯见底,很快就醉烂如泥,完全把满院的举子和官员,当成了空气。
“这张孝纯,倒是有几分胆色,就是迂腐了些!”
看到二人醉的不成样子,蒲查将军摇摇头,挥了挥手,一旁的军士上来,把二人搀扶了下去。
“二哥,你没有注意到吗,今日的宴会,那些金人礼敬有加,唯独主考官张孝纯、副主考吴激对我等是不冷不热,让人好不郁闷。”
宴席不欢而散,草草收场,回到房中,孙九鼎愤愤地端起一杯茶来,一口气灌了下去。
堂堂的状元郎,主考官却喝得一塌糊涂,根本不给状元郎任何面子,这也让孙九鼎觉得脸上无光。
听到大哥的愤愤之语,三弟孙九亿自嘲地笑了起来。
“大哥有所不知。完颜宗瀚一直劝说张孝纯父子投靠金国,甚至是严刑拷打,可张孝纯死活都不答应。这样一位心怀故国、忠孝节义之人,怎么会对我等这些求田问舍的无耻之徒给好脸色看!”
兄弟三人,最年轻的孙九义也已经年近四旬。三人中举多年,却一直未能涉足官场。要说三人对大宋的士大夫,对大宋朝廷没有怨言,说出来谁都不信。
到了他们这个年龄,实实在在的利益、真真切切的荣华富贵、功名利禄,这些才是最实在的。什么国家、民族、忠孝节义,统统都是不值一提。
孙九俦性子要柔和一点,他摇摇头道:“张孝纯身陷囹圄,不忘故国,也算得上是忠义之人。咱们也就不要在执着于他的态度上了。”
孙九鼎点了点头,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最起码可以让王松知道,他兄弟几人都是有苦衷,并非一心为官,不择手段之人。
“大哥、二哥,听说王松在两河招贤纳士,你我兄弟也都是河东之人,若是能在他手下效力,倒也不失为一件快事。”
听到弟弟的话,孙九鼎点点头道:“太原以北在金人控制之下,你我兄弟无法到河东去。完颜宗瀚几次征召河东名士,咱们孙家又早已破败。若是不能抓住此次机会,恢复孙家荣耀,光耀门庭,以后恐怕就更没有机会了。”
他带着两个弟弟前来应考,就是希望能够金榜题名、光大门楣。至于宋金夏的战况如何,他们这些读书人也不知道,更不关心。
无论是民间还是朝野,普遍的观点,似乎女真人势在必胜,迟早会统一中原。
至于将来宋人会不会来秋后算账,那就不是他们兄弟能决定的了。
“不知你们注意到了没有,今晚参加宴席的举子,人数好像少了不少? 河北的许多举子也没有过来。却是不知为何?”
孙九鼎皱眉道:“要么是从报纸上得知了这些汉奸之说,要么是这些人私下得到了消息。为了自己的名节,这些人已经心虚了。无父无母,数典忘祖,好大的帽子!”
无论怎么说,他兄弟三人也是无奈之举。即便将来忠义军成事,秋后算账起来,三人也不至于位于汉奸之列。
孙九鼎面色沉重,眉宇间更是忧心忡忡。
此次两河之地来参加考试的举子,有许多人才高八斗,却在考试中表现得一塌糊涂,不敢高中。也有很多人根本就没有来,却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也许明日一早,很多人就会奔河东、河北而去,重新去王松的帐下寻找机会。
高中时的兴奋此时也已烟消云散,夹杂着淡淡的失落和不安。一个小小的王松,却让兄弟几人方寸大乱,进退失据,还患得患失起来。
看了看窗外黑漆漆的天空,兄弟三人都是面色凝重,忧心忡忡。
主考官张孝纯说的是,都是国破家亡之人,又有什么事情可以值得欣喜若狂的。
如今,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黑暗中,不知谁又在借酒消愁,放声高歌,如夜猫子一般,让孙氏三兄弟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