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东路,扬州城,宋大城。
宋时,原来扬州城蜀岗高地上的“子城”已成为废墟。而其西南的“罗城”被宋廷向南稍加扩展,是为宋之州城。
宋室南迁,江淮成了宋金之间重要的缓冲区。南迁以前,朝廷命扬州知州吕颐浩对州城加固,作为江宁府的江北屏障。吕颐浩修建的“宋大城”,全部用大砖砌造。其中北城墙在运河以南,全长四里;东城墙在运河西岸,全长六里;南城墙沿运河北岸,全长约四里半。
可以说扬州城三面皆是运河环绕,城中更是有河流通过浊流、官河通过,占尽水利。
虽然河北已是下了几场大雪,但是扬州的冬日显然没有汴梁城或者大名府那样寒风刺骨,绿草依然随处可见,天空蒙蒙的细雨柔柔弱弱,吹起风来秋意萧索,只有那些光秃秃的树杈,提醒了人们,这已经是去冬日。
灯光随处可见,音乐随处可闻,运河穿过整个城市,桨声灯影里,青楼歌舞……
“天下三分明月夜,两分无赖在扬州”。
自晚唐毕师铎、孙儒相互攻伐,扬州荡为丘墟。杨行密复修葺之,稍成壮藩,后周为打通大运河,南唐知扬州不可守,扬州城被其付之一炬。
五代战乱频繁,你来我往,扬州城再也没能恢复盛唐时的繁华和风采,它的地位也被明州、泉州这些后起的贸易口岸取代。
虽然在经济上被取代,因为宋室南迁,扬州城直面江淮,在军事上的重要性,就变得尤为重要。
扬州州衙旁的大教场上,一排排士卒整齐肃穆,赤裸着上身,反手背后,目不斜视,正视前方。
多年不习兵操的较场,野花杂草早已经被清理的干干净净,精壮的汉子排满了较场四处,或步伐整齐划一,或枪阵叠刺连连,或满负重奔跑,一个个挥汗如雨,场面振奋至极。
两淮之地,干戈四起,良田大量荒芜,百姓民生艰苦,这每月三贯钱的饷银下来,也是吸引了一批批精壮的汉子。
一盆盆冷水迎头泼下,军官们大声怒吼道。
“你们忘了澶渊之盟吗?”
“侵我国境、杀我百姓,赔款称弟,奇耻大辱,岂能忘记!”
“你们忘了太原之战吗?”
“官军腐败不堪,强虏破我太原,屠城灭民,此等深仇大恨,我等永远不会忘记!”
第三盆水又迎头泼下。
“你们忘了靖康之耻吗?”
“金贼无道,欺我中华无人。中华不自强,不夺回三镇,不恢复故土,我等誓不为人!”
熟悉的话语,相似的情景,又一次重现与众军面前,只不过上一次是在靖康元年的东京城,而这一次,却是在南迁后的扬州城了。
巡视的人也已经变了,东京城的那位大宋朝廷废黜帝子早已经不知所踪,眼前的却是大宋皇室的另外一位皇子,康王赵构。
“吕相公,你看本王部下的军士如何,是否可以和王松的忠义军媲美?”
赵构看着眼前一列列龙精虎猛的剽悍士卒,满意地点了点头。
朝廷移治江南半壁,财政匮乏,粮饷短缺,再加上江南连年干旱,地方上盗匪四起,朝廷能花费这几十万两银子,可谓是煞费苦心。
“殿下雄才大略,步卒精锐,真乃当世虎贲,老臣佩服之至!”
扬州知州吕颐浩倒是肺腑之言。眼前的士卒训练有素,勇猛彪悍,比之朝廷的那些个禁军们,不知道要强上多少。
大宋禁军,早已成了孱弱无能的代名词。
这位扬州父母官虽然已经年过六旬,却依然是勇猛精进,姜桂之性,老而弥辣。赵构在扬州编练新军,他鞍前马后,积极奔走,颇得赵构的器重。
但他在扬州以各种名目增加赋税,横征暴敛,使得民生凋敝,百姓困苦,城中商贾更是多有怨言。诸般不是,落在赵构和朝廷的眼里,反而是欣赏有加。
朝廷初到江南,百废待兴,有吕颐浩这样的肱骨大臣,能官干吏,朝廷可以免去许多麻烦。至于百姓之苦,民生之艰,那就另当别论了。
赵构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位吕老相公精明强悍,可是他的左膀右臂。朝中有秦桧、汪伯彦、朱胜非坐镇,在外有吕颐浩、张俊之国家重臣,江南朝廷也算是有几分希望了。
至于那些赵桓的旧臣,耿南仲、唐恪、何栗、孙傅、张叔夜之流,早已经被赵佶的江南朝廷遗弃,扫入路旁的臭水沟了。
赵构转向旁边面色凝重的翟亮,微微一笑。
“翟统制,你说说,朝廷编练的新军,能否比得上王松那厮的军中精锐?”
翟亮思虑片刻,肃拜道:
“殿下,王松练兵,天下无人能比。其军纪森严,士卒精锐凶悍,人人轻生赴死。再加上火器犀利,马军强悍,故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他看了看赵构瞬间冷了下来的脸色,踌躇了片刻,见赵构没有打断他,才继续壮着胆子,说了下去。
“忠义军之所以能成强军,在于作战时军令如山,军中将领身先士卒,奋勇当先。我军要成为一支强军,还缺少实战。只有经历几次恶战,才能算得上是强军。”
赵构微微点了点头,皱眉道:
“如今天气转凉,须要做好防范。朝廷虽然割让了两河,但王松仍然在北地盘踞,金人或许会挥兵南下。却也不知这新军,能不能挡得住金人?”
王渊见赵构瞬间就焉了下来,赶紧在一旁劝道。
“殿下,今敌势方张,兵锋正盛,宜且南渡,据江为险,练兵政,安人心,候国势定,大举未晚。殿下可坐镇江宁府,这里有老臣和翟亮将军留守就是。”
赵构的脸更加沉了下来。翟亮话里话外的意思,他都听得明明白白,朝廷的新军,如何能比上王松的忠义军。
火器犀利,马军强悍。江南马匹稀缺,要筹建起千军万马,谈何容易。至于火器,朝廷虽然有一些小炮,也能自己铸造震天雷,但是火药上面,始终没有稳定的配方,造出的火药始终威力不足。
这该死的王松!
控制了火药的配方不说,还自立山头,打了朝廷的脸面,原来是早有野心。
如今朝廷新军没有威力巨大的火器,也就没有办法训练火器,成立炮军,先天上不足,再加上没有马军,怪不得翟亮认为,朝廷编练的新军,比不上王松的忠义军。
现在朝廷新军没有了火器,也没有了马军,要和欲壑难填的女真人抗衡,赵构心里,还真的是有些惴惴不安。
“朝廷如今还是要从河北买火器吗?”
赵构脸色铁青。朝廷好不容易省下来的银子,却要白白地送给河北。只有朝廷尽快制造出火药,才能割断对河北的依赖。
关键是这些女真人,言而无信,人面兽心,得了黄河以北,控制了山东、淮南,就怕有一日又挥兵南下,妄图吞并江南。
这些女真番子,简直是卑鄙无耻,狼心狗肺,没有一点仁义道德。
大宋朝廷,如何到了这种地步?
“哎呦,直娘贼的张一佛,下手太狠了,老子哪一天非抱此仇不可!”
龚吉趴在营房的通铺上,一边呲牙咧嘴地呻吟着,一边嘴里面狠狠地骂着。
今天又因为训练不合格,被训练的教官一顿棍子,打得他整个屁股都肿了起来。要不是朝廷还指望着他们对付金人,恐怕得在床上躺上十天半个月。
“兄弟,你也太不长眼了,什么人不得罪,偏要去得罪张一佛,简直是自讨苦吃,怪不了旁人。”
隔铺的黄俊靠在墙上,揉搓着自己的脚丫子,神色间颇为不屑。
“凭什么,他张一佛自己修宅子,凭什么喊咱们弟兄去干活? 干活又不给工钱,这放到哪也说不过去。”
龚吉来自江都乡下,穷人家的放牛娃一个,根本不懂外面的人情世故。黄俊看他榆木脑袋,还是不开窍,忍不住在旁提醒到。
“人家张一佛是你的上官,你不去干活也就算了,还让其他人去要工钱,人家当然要故意收拾你了。兄弟,长个记性,千万别较真呢。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黄俊是过来人,至少在扬州城长大,这里面的门道、人情世故一眼就能看穿。这龚吉是个直肠子,若是以后还这样,恐怕少不了挨整。
“要不是为了这三贯钱,打死我也不到这儿来。”
龚吉眼神里面都是无奈,他趴在床上,过来片刻,这才问道。
“哥哥,你说咱们打的过番兵吗?”
黄俊看了一眼营房中三五成群,正在聊天的士卒们,摇摇头道。
“我看是难。那番子打起仗来,连朝廷的禁军都挡不住,就咱们这些新兵,恐怕是够呛!”
也是,对于黄俊这些人来说,入伍时间最长的也不过半年,大多数新兵都是三四个月。他们从来没有上过战场,要让他们和骁勇善战的金兵抗衡,确实还嫩了点。
“这么说,咱们不可能是番兵的对手了。”
龚吉叹了一口气,眼神变得暗淡了下来。他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不知在思量些什么事情。
“龚兄弟,你也不要这么没心气。”
黄俊低声笑道:“到时候咱们凭城而守,打不过了坐船走就是。番兵都是旱鸭子,肯定追不上咱们。若是实在逃不掉,投降了就是,总比人当场杀死强。”
龚吉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扭过头来看着旁边的黄俊,迟疑道:“哥哥,这样也行?”
“这有什么行不行的。”
黄俊却是眉头一抬,脸色凝重了起来。
“想想你的家里人,再看看那些当官的。听哥哥一句话,千万不要当真。也许到时候仗打起来,那些个大头巾们,早就一个个先逃走了,谁还顾得上咱们。”
龚吉目瞪口呆。不是说要忠君爱国,杀身成仁吗,怎么到了黄俊这里,就变成了另外一种说法?
对于黄俊这样从小长在街市里面的南方人来说,什么春秋大义,仁义道德,在他们眼里都是狗屎。只有他们自己的性命,只有自己活着才是真的。
当官的逍遥快活,当兵的低人一等,打仗是当官的先逃,凭什么他们这些人要当炮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