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粼粼,一艘艘渡船划波而来,在长满巨柳的黎阳渡口缓缓停下。船上的客人纷纷下船,在岸边吃饭歇息,过一些时辰再走。
黎阳属于运河在河北的最南端,再往北去三四十里地,就是黄河,和黄河南岸的滑州遥遥相对,可以说,此处已经是河南河北的交界。
黄潜善把自己的光头缩在一顶破破烂烂的无翅襆头下,就似一个无家可归的难民。他来到渡口边一家粗陋的酒馆处,在一张偏僻的桌子坐下,要了一碗面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河面上船只往来,有人上岸,有人离去,黄潜善目光如炬,警惕地注视着河面上的动静。
这些日子以来,他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天天都是昼伏夜行,生怕别人发现自己。今日来到这黎阳渡口,感觉距离东京城已经是一河之隔,他终于放下心来,出来吃喝一下,填饱肚子。
即便是吃喝,他也是十分警惕,生怕被王松派出的人抓到。
无数的宋军战船从河面上由北向南而来,前面和后面的战船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宋军将士,中间的几艘战船之上,则都是将士的家眷。
船上只挂着“宋”字的军旗,却不知是哪一军哪一旅。看样子,船上的宋军将士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番属。
黄潜善忐忑不安,不知道这些宋军所为何来。他正想离开,却听到旁边桌上的人议论了起来。
“王兄,怎么这些船上,都没有挂出各自的旗子?”
“贤弟,你有所不知。这些都是从河北各州县撤回到河南各地的官军。地都割了,旗子自然不敢挂出来了。”
“怪不得连旗子都没有,是怕挂出来丢人!”
渡口上忽然鼓噪起来,原来是船上的将士想要下来休息,买些吃喝的东西,岸上的百姓都骂了起来。
“滚回你的河南去吧,这里已经是番子的地盘了!”
“你们这些窝囊废,还有脸吃喝,吃屎去吧!”
“赶紧逃吧,番子马上就要来了! 再不逃,你们的狗命就没有了!”
河北民风彪悍,和上岸的宋兵推推嚷嚷,毫不退缩,渡口上一片喧闹。
船上的宋军将领大声喊了几句,摆了摆手,下船的宋兵满脸不甘之色返回船上。船只离开渡口,又向南而去。
渡口上的百姓骂骂咧咧,有人捡起渡口上的石头向船上砸去,却纷纷落入水中,溅起无数的水花。片刻他们又垂头丧气,甚感无趣,各自摇头离开。
黄潜善放下心来,原来只不过是虚惊一场。
突然,一艘官船远远地涉水而来,船头身穿官服的公人赫然在目,有五六人之多。
公人们在黎阳渡口下了船,和河边驻守的几名军士碰上了头,一行人聚在一起,当先的一名公人拿出一幅画像,和军士们指点着,交谈起来。
交谈完,公人收起了画像,和军士们一起,沿街搜索盘问起来。
黄潜善胆战心惊,哪里还敢吃喝。他匆匆付钞,迅速隐入了人群之中。
黄潜善夺路而行,钻入一处偏僻的小巷,才深深喘了几口气。
经过拐弯处的时候,黄潜善看的清楚,墙上贴着一张官府的缉拿告示,上面人像旁边的名字正是自己。
他不由得大汗淋漓。想不到王松为了缉拿他,竟然在河北撒下了公捕文书,悬赏万贯。
看来这一次,他是危险重重了。
水路是不能走了,得从陆路离开。
正想的入神,后劲上重重挨了一下,黄潜善软软倒了下去。
迷迷糊糊中,他听到有人笑道:“这厮看着个子大,应该有些力气!”
另外一个汉子也笑道:“自从这女真人南下,山上的金矿是越来越难做了。今天终于找到几个,这买卖又可以干下去了。”
黄潜善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呆在一间黑屋子里面,地上都是稻草,房间酷热酸臭的要命。
“放我出去!”
黄潜善大惊失色,借着外面微弱的光线,爬到门边,开始拍起门来。
“没有人的,你就别费劲了!”
房间里面传出来一声冷喝。
“这里是枉人山,是挖金矿的地方。土匪们看守的很严,除非你死在这里,否则一辈子也别想出去。”
黄潜善不管不顾,大声向外哭喊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黄潜善的哭喊,外面无人理会,却惹恼了里面同样被抓来的几个矿工。
“你爹死了还是你娘没了! 在这里干嚎,吵的老子睡不了觉!”
几个人上来,对着黄潜善一顿拳打脚踢,打得他鼻青脸肿,满脸是血,不停地在地上打滚,嘴里连连求饶。
“好汉,别打了,别打了,我再也不喊了!”
几个汉子终于停下了拳头,各自走回了自己的位置,躺了下来。
黄潜善也想要回到自己的位置,却被旁边的壮汉一声呵斥。
“睡到旁边那个角落,否则有你好看!”
黄潜善心里面惶恐至极,百般无奈之下,他只有来到指定的角落,背对着腥臭难闻的便桶,躺了下来。
不知不觉,黄潜善不由得流下泪来。迷迷糊糊中,他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高朋满座,玉盘珍馐,赋诗谈词,其喜洋洋……
猛然,洺州城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无数的宋人百姓哭爹喊娘,金人挥舞着雪亮的长刀,凶神恶煞,脸色狰狞……
岳飞立于船头,脸色凝重,看着滚滚而去的河水,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王松进城当日,岳飞率军离开,双方各自的选择,也似乎印证了百姓对彼此的态度。
刚才在黎阳渡口,百姓的反应,岳飞看在眼中,由不得他不静下心来细思。
到底是大宋君王和自己的羽毛重要,还是黎民百姓的安危更为实际,他南征北战,又到底为了什么?
“五哥,你就不要自责了,这是朝廷的决定,你我又能奈何?”
徐庆上来,整个人也是无精打采。
“以我说,刚才就应该上岸,教训一下那些刁民。简直是可恶之极,无法无天!”
王贵的话刚说完,岳飞就转过头来看着他,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王贵被岳飞冰冷的目光盯的心里发毛,赶紧低着头悻悻离开。
几骑腾尘,沿着官道远远飞奔而来,直奔河边,到了跟前,为首的骑士大声喊道。
“船上可是岳飞岳都统?”
岳飞大步走到船边,向着岸上大声喊道:“在下正是岳飞,你等是哪一部曲,到这此所为何事?”
骑士大喜,立刻下马,来到岸边。
“岳都统,此处有宗老相公的紧急公文在此,请你一看便知!”
东明城外,宋金双方,数万大军,正在进行一场殊死的恶战。
战场之上,到处都是尸体,处处都是鲜血,血泊里哀鸣的战马,嚎叫的伤兵,散落的刀枪箭矢到处都是,尸体层层叠叠,死状各异。如果不是还有数万人在大战,这里真的就是阿鼻地狱。
“宗相公,快撤吧,弟兄们死伤惨重,快撑不住了!”
前军统制王宣满身鲜血,脸上都是焦急之色。
“我军伤亡惨重,番子也是如此! 难道说我大宋的男儿,就不如番子吗?”
宗泽脸色阴沉,大声叱喝道:“天气炎热,再坚持半个时辰,番子就撑不住了!”
王宣领命而去,宗泽看着远处的恶战,不由得眉头紧锁。完颜宗弼想要占领东京城,得首先从他身上踩过。
“相公,李景良抓来了!”
一个五花大绑,披头散发的宋将被推到了宗泽面前,士兵从背后一脚,宋将“扑通”一声跪下。
“相公,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一定上阵杀敌,好好报答相公!”
李景良满脸惊慌之色,连连磕头,头碰到地面上,“邦邦”作响。
“战而不胜,可以饶恕;临阵脱逃,无视军令,罔顾部下数千兄弟的生死。李景良,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啊?”
宗泽的脸上,莫名地浮起一丝伤感。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你还是到地下去,好好地向那些枉死的兄弟们赔罪去吧!”
李景良大惊失色,频频磕头。旁边的卫士上前,把他拖到了一旁的高坡上,手起刀落,鲜血喷射,硕大的头颅掉到了地上。
“把李景良的首级传告三军,若有临阵脱逃者,立斩不赦!”
宗泽微微摇了摇头。他在河北时,部下的忠义军作战轻生赴死,谁知一到了东京城,耳濡目染这些富贵风流,军队的战斗力,可是下降了不少。
金兵大阵中,完颜宗弼看着眼前的恶战,也是面色凝重。他万万没有想到,没有了忠义军,眼前的宋军也是不好对付。
“布泰素,你带一个猛安上去,冲溃宋军的左翼!”
完颜宗弼沙场宿将,一眼就看出了,眼前的宋军已经是强弩之末,只是在苦苦支撑。
果然,随着三千轻甲骑兵的加入,宋军的伤亡立即加重,左翼防线也是岌岌可危。
完颜宗弼轻声笑了起来,只要击溃了眼前的这支宋军,这个夏日,就可以在东京城度过了。
对面的宋军大阵中,宗泽巍然不动,仿佛丝毫不为眼前的战局担心。
突然,地面微微颤抖了起来,完颜宗弼微微一惊,眼光不由自主地向北面看去。
烟尘滚滚,旌旗招展,无数的宋军骑士潮水般涌来。大旗之上,斗大的“宋”字赫然在目。
“这又是哪里的宋军?”
完颜宗弼脸色铁青,大声问了起来。
左右的军官都是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这支没有旗号的宋军,到底来自何方。
宗泽微微一笑。有了岳鹏举,东京城,无忧矣。
宋军骑阵尚未到达,已经是羽箭齐发,遮天蔽日,他们分成两部,一部直奔迎面而来的女真骑士,另一部则是直奔金兵的大阵右翼。
双方一经接阵,均是死伤无数。宋军毫不退缩,和金兵舍命拼杀。为首的几名将领凶猛异常,其主将手中一杆河北大枪,更是有万夫不挡之勇,当着披靡。
“殿下,这似乎是河北的忠义军!”
有金将大声叫了起来,显然以前和对方交手过。
“殿下,天气太热,对方有生力军加入,这一仗已经没有必胜的把握。还是退军吧。”
刘萼打马上前,大声向完颜宗弼说道。
完颜宗弼点了点头,立刻调转马头,大声下了军令。
“鸣金收兵,撤往河北,和讹里朵汇合。秋日再来,必要拿下东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