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建炎元年,北京大名府。
夏日艳阳,一碧如洗,天高云淡,高柳乱蝉嘶,河边的树枝都被晒的焉了下来,无精打采,就连永济渠的水位都似退下去了几分。
河北之地,其热无比,人呆在室内都是挥汗如雨,更不用说在田间埋头苦干的农夫,以及身披甲胄、在户外来回巡查的士卒了。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赤日炎炎下,这首白居易的?观刈麦?,最能形容这些田间劳作的农夫们的心态了。
只是,烈日下挥汗如雨的他们,有时也会不自禁地抬起头来,钦佩地看着那些身披甲胄,或四处张望,在官道上警戒,或打马而行,外出查探的忠义军将士。
有了这些将士,百姓们的心,莫名地安稳了下来。
胡酋的首级都被割了下来,堆成了“京观”,还有什么可怕的!
大名府位于黄河东岸,虽未濒临黄河,但距离黄河只有二三十里。黄河使沿岸地区常遇水患,但其携带的淤泥也改变了当地土质,使河北东路变成了肥沃的良田, 河朔平田,膏腴千里,大名府也成了“席万盈之懿兆,冠千里之上腴”的产粮圣地。
即便是金人冬日南下,多有蹂躏,还是有许多田地长势良好,收成不成问题。完颜宗辅兵败大名府,加上暑热,兵戈暂去,民生便成了燃眉之急。
民以食为天,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趁着这短暂的难得的几日空暇,当然是要大抢特抢,把田里的粮食夺回来。
董才头顶烈日,汗如雨下,早已手脚酸软,却是不敢喊苦,继续挥动手里的镰刀。他和他的一万多汉儿降卒,如今也和这田间劳作的农夫一样,全都在这大名府城外的各处麦田间,忙着收割成熟的麦子。
常日在军中鏖战,这样的农活,自从他告别苦难深重的少年时代,揭竿而起,冲冠一怒后,多年都没有干过了。
麦芒刺在胳膊上又痛又痒,有那么一丝熟悉的感觉。汗水细流一样滴到胳膊上、田地上、麦茬上,刚喝水不久的喉咙很快就变的抽紧、发干。
也不是没有人跑过,但无一例外地丢了性命。军中作恶多端、穷凶极恶的滑劣之徒,已经在破军当日,就被宋军就地正法。而在这田间劳作的不少汉儿俘虏,脚上都戴着脚链,奔跑不便。
只要看看大名府东墙外护城河边、那用几千女真骑士首级堆起来的“京观”,许多想要逃跑、或心怀异志的汉儿们,就悄悄低下了脑袋。
这里没有人虐待俘虏,饭也是和宋兵一样,管吃管够。加上四野空旷,巡逻的士卒到处都是,若是逃跑,成功的概率实在太低,付出的代价则是太大。
每次经过“京观”时,汉儿们心头都是一阵窃喜,甚至狠狠地吐出几口浓痰,一股莫名的爽意浮现。
这些凶残暴虐、作恶多端的禽兽,也有这样一天,真可谓是因果报应。
“哎,你,过来!”
董才向不远处一个正在割麦子的汉人奴隶喊道:“去给老子舀一瓢水过来。”
汉人奴隶抬起头,停下了手上的镰刀,不屑地看了一眼董才,冷着声说道:“要喝,自己舀水,又不是没长手脚!”
董才勃然大怒,就要上前训斥那人,旁边的一个汉儿赶紧说道:“都统莫要生气,小人这就去给你拿,你等着。”
董才心头阴火熊熊,他用手指着那名汉人奴隶,大声道:“直娘贼的,就是你。赶紧把水给爷爷舀来,否则爷爷砸烂你的狗头!”
汉人奴隶却是个刺头,这些日子受到金兵的奴役和虐待,已经是窝着一肚子火。如今被救了出来,竟然被这些俘虏们欺负,心里的怒火“腾”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他走到董才跟前,伸着脖子,指着自己的头道:“完颜才,有种你就把老子的头砍下来。直娘贼的,还真以为老子是你们的奴隶。你狗日的也不是番子,你只是番子的一条狗而已!”
董才阶下之囚,最忌讳别人叫他完颜才,一旦宋人认了真,搞不好自己真的会脑袋掉地。
他看了看路上持枪驻守的士卒,怒目圆瞪,声音大了起来。
“老子最恨别人叫老子完颜才! 老子是汉人,如何会起这番子的腌臜名字。老子今天拼了命,也非收拾你这憨货不可!”
汉人奴隶冷笑道:“直娘贼的,还以为自己是金兵,还想奴役老子。老子腿上可没拴链子,是真真正正的宋人。你这番狗,在这瞎叫唤什么!”
忠义军把自己千辛万苦从金人的大营中救出来。要不是想多得点银子回乡,他也不会大热天的出来,和这些汉儿俘虏一起,在这烈日下干这农活。
两人手上都拿着镰刀,就要上前拼命,眼睛却都看着不远处的看守士兵。旁边的人赶紧拉住。
“将军,不要和他一般见识,算了吧。”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将军,咱们还是忍忍吧。”
“你这厮,别得理不饶人。我等已是阶下之囚,你就不要难为了。”
董才忿忿不平,汉人奴隶也是怒目圆睁,二人虽被拉开,却依然是怒气难消。
“都在作甚,想造反吗?”
看到田垄间几人在争吵,巡视的士卒走了过来,大声喊了起来。
“直娘贼的,汉人是不是只会狗咬狗,有火到番子面前撒去。都活到这个份上了,就别让番子笑话咱们了!”
汉人奴隶委屈地叫道:“军哥,这些番兵,都当了咱们宋人的俘虏,还在这儿充大爷。小人只是气不过!”
士卒瞪大了眼睛,大声道:“什么番兵正兵,这里没有番兵,只有汉人。你小子没有听过忠义军的军令吗,凡是再有人喊汉人番兵的,要打20军棍,你是不是真想尝尝?”
汉人刺头摸着剃的光溜溜的脑袋,赶紧低着头走开。
一群汉儿正在得意洋洋,士卒睁大了眼睛喊道:“站在那作甚,还不过去好好干活,难道晚上想熬夜吗?”
众人一下子变得垂头丧气,各自散开,开始去割田间的麦子。
“好好割麦子,这些也是给你们吃的!”
士卒皱着眉头,看着割的高低不一的麦茬,眼神里全是不满。
他走过去,来道董才的身旁,冷声说道:“董才,想喝水自己弄去,有手有脚,不得使唤别人。要不要我给你舀过来,亲自服侍你喝?”
董才赶紧赔笑道:“如何敢麻烦军爷,小人自己这就去弄,这就自己去弄。”
士卒正色道:“董才,忠义军有军规,不得虐待汉人,否则就是让番子笑话,要挨棍子,要关禁闭。董才,你也是汉人里面的英雄,怎么就心甘情愿跟在番子后面,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你到底图什么啊?”
董才脸上一阵尴尬,心里面却摇头:“直娘贼的屁都不懂,老子若不是跟了女真人,现在哪里还有命在?”
士卒继续道:“董才,你可听好了。王相公说了,让你晚上到城中的班瑞殿去一趟,他有些事要和你面谈。到时候自有人过来带你。”
董才愣了一愣,看到士卒紧盯着他,赶紧抱拳道:“小人遵命!”
汉人奴隶看士卒走过来,赶紧上前道:
“军哥,过几天小人回乡,安顿一下,想来投军,不知可不可以?”
士卒看了看他,点点头道:
“田大牛,我看你不错,身子板够结实。回去安顿好家人了以后,就来大名府找我。我叫李三娃,在忠义军前军甲营,到时候直接去营中找我,我给你引荐引荐。”
田大牛大喜,赶紧抱拳道:“多谢兄弟了!”
大名府皇城、班瑞殿、靖方殿、庆宁殿、时巡殿,王松和他的一众幕僚、军方将领就在此办公。而班瑞殿就成了王松单独办公的地方。
虽然也有部下提出质疑和担心,认为办公地点设在陪都的皇宫里面不合时宜,却被王松一语定了乾坤。
那些士大夫,即便你没有任何罪责,也能红口白牙,指鹿为马,强加罪责给你。狄青立下天大的功劳,还不是被以欧阳修为首的文官集团污蔑致死。
自己差点命丧黄泉,不也是张叔夜和秦桧等人的杰作吗?大名府已经是自己的治下,由不得旁人说三道四。至于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站在殿门前的空地上,面前一株株郁郁苍苍的松柏苍翠欲滴,王松不由得低声吟起了这首传播千古的乌衣巷来。
王图霸业,功名富贵,转瞬即逝,只剩下了后人在此凭吊感慨。雕梁画栋,若不好好经营,愧对了祖宗,害了天下百姓,也只能是画檐蛛网,尽日飞絮。
殿内的杂草野花已经被清理的干干净净,各个殿内的房间也被打扫的清清洁洁。唯一不同的是,各个殿正门上面的字牌被取了下来。
其中的班瑞殿,就挂上了两河、陕西宣抚司的招牌。
这官职还是赵桓封给他的,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冰冷的讽刺?
宋廷都把河北割让给了金人,又何来陪都一说?
地方本来就是给人办公的,放着舒舒服服的地方不呆,非要去艰苦朴素,岂不是脑子里有病,自讨苦吃?
总不能让这些闲置的宫殿,成了蛇虫鼠蚁的天地,总是被蛛网所绕?
忠义军四处出击,两河中南部的大部州县,大都纳于治下。金兵不是被歼灭,就是被驱逐,两河之地,难得地恢复了一丝平静。
这或许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完颜宗辅,完颜阇母,大金国举足轻重的皇亲,一众女真贵族,均折损于忠义军之手。习惯了贪得无厌、睚眦必报的女真人,定会暴起一击,血债血偿。
王松知道其中的后果,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以宣抚司的名义,颁布了三次政令,劝城中的百姓南下,以避兵祸。
大名府城,必须经得起最少一年的攻打,他可不想把百姓拉来陪葬。
南下的政令颁下之后,不但城中的百姓无人离去,反而前来避难的百姓络绎不绝,人口虽然没有达到百万之多,却也有五六十万之数。
不知不觉,他已成了两河百姓心中的抗金领袖。河南、陕西、两淮,甚至山东、四川等地的百姓,都知道大宋有这么一位抗金英雄。
大名府一时人满为患,王松不得不在城中大兴土木,安置流民。军政要务、事无巨细,都要王松一人处理,这也让他焦头烂额,不堪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