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府衙,张浚看着眼前的一纸诏书,两眼发呆,双目无神。
尽管从报纸上已经知道了宋金和议的消息,但真看到眼前的谕旨时,张浚还是掩饰不住心里的震惊。
千万人口的两河,东京城的屏障,就这样丢了。汉家故地,真的要腥膻如许?
黄秠冷声道:“张相公,陕西一团乱麻,还等着你前去上任,整顿地方。你就快点谕告三军和百姓,速速护送我等离开吧!”
城头上的事情,已经让他心惊肉跳。眼看着张浚不温不火,他心里的烦躁,已经到了极点。
张浚看了看黄秠,心中很是不满。
他可是堂堂正正的士大夫,朝廷重臣,就是黄秠的父亲、洺州知州黄潜善见了他,也得尊称他一声“张相公”。这黄秠自以为是,竟然敢在他面前摆谱,让他实在有些不爽。
看到张浚眼神冰冷,不冷不热,黄秠心里一激灵,这才反映了过来。
他马上神色一变,恭恭敬敬地说道:“张相公,朝廷的旨意,你我也别无他法。还请张相公妥善安排,下官感激不尽!”
看到黄秠态度谦恭,张浚这才微微点了点头,轻声说道:
“黄都尉稍安勿躁。朝廷的旨意,本官自当遵从。只是我等离去后,这城中几十万的大宋百姓却该如何? 兵器铠甲、粮食辎重、金银制钱,这些东西可都是国之根本,难道都要舍弃吗?”
张浚虽然好名,但也确实是一位古道热肠之人。不像黄潜善、秦桧这样,为了一己私利,不惜以公灭私,牺牲千万百姓的性命。
黄秠摇头道:“张相公,如今番子数万大军在城外虎视眈眈。大军若是携带这些劳什子的东西,带这么多的百姓出城,金人能愿意吗? 万一金人攻击,大军不击自溃,士卒们还如何对付?”
岳飞抱拳道:“以尊使之见,却该如何?”
“我只管传旨,这些军中之事,自然是你们这些武将的职责。”
黄秠冷冷地看了一眼岳飞,点了点头道:“岳都统,莫非你有什么良策?”
张浚介绍道:“黄都尉,岳飞兄弟勇冠三军,作战勇猛,颇有韬略,以前就是河北忠义军的统领,乃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
“人才?”
黄秠脸色难看,他看着岳飞背后的董先、牛通等人,气愤难消,仿佛要把这些日子和一路上的怨气全部发泄出来。
“岳兄弟,你如此厉害,可强过那武夫“缪丑”王松? 他如何,最后还不是死在了那苦寒之地!”
黄秠此言一出,厅中的董先等人,包括几个卫士都是勃然变色。这些人都是忠义军的将士,如今听到有人侮辱他们的主帅,自然是义愤填膺。
只是大宋朝廷,重文抑武,再加上这些人以为王松已死,一腔的豪气消磨在了平庸里。
见周围的人都不吭气,黄秠继续言道:“朝廷的诏书已到,还请张相公及早安排,免得惹起两国纷争,兵戎相见!”
牛通怒不可遏,一下子爆发了出来:“陛下身为大宋天子,应该保境爱民,我等将士才会忠君守义。大名府军民百万,宁死而不作金鬼。朝廷竟如此弃子民于不顾,何颜见天下臣民,牛通坚不受命,誓要以死固守!”
张浚大惊失色,赶紧呵斥道:“牛通,你胡说些什么,还不赶紧退下!”
黄秠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道:“牛通、你一个粗鄙武夫,何德何能,在这里大言不惭,难道你想抗旨吗? 左右上前,与我拿下此贼!”
禁军上前就要动手,张胜和董先一起上前,“仓啷”一声,都是拔出刀来。
董先怒喝道:“谁想动牛兄弟,先问问我手里的刀愿不愿意?”
张胜也是冷斥道:“不要以为你高攀了柔福公主,就可以在这里吆五喝六。王相公虽然不在了,忠义军的兄弟还在,谁也别想骑在我们兄弟头上耀武扬威!”
这几人五大三粗,气势凌人,拔刀怒视,禁军在城头已经领教过他们的悍勇,不等黄秠说话,悻悻退了下去。
黄秠看向张浚,张浚缓缓站起来,沉声道:“牛通、董先,董先,你三人暂且退到一旁,不可对朝廷不敬,不可对钦差不敬。”
董先和张胜二人还刀入鞘,和牛通一起站到一边,均是面露不屑之色。
张浚表情漠然,肃拜道:“黄都尉,既然是朝廷的旨意,本官必当遵从。本官这就去安排,尽快率领大军和百姓退出大名府城。”
黄秠面色缓和,点头道:“张相公,如此甚好。相公宜早做准备。只要我军撤出大名府,相信金人并不会为难我们。”
他看着牛通等人,沉声道:“诸位也不必义愤填膺,冲冠一怒。这都是朝廷的旨意,在下只是代为宣读而已。各位将军下去安抚部众,早日退出大名府,也免得金人肆虐,黎民百姓受苦。”
董先等人一起泄气。牛通看黄秠服软,抱拳行了一礼。
“黄都尉,得罪了!”
黄秠心中明白。这些人针对自己,乃是气愤自己娶了柔福公主。岂不知自己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张浚看着岳飞,轻声道:“岳都统,圣意难违,下去准备就是。安抚部众,整肃军事,免得引起军中哗变。”
岳飞摇摇头,问道:“敢问天使,我军撤出大名府,里面的数十万百姓又当如何,难道要把他们丢在这里吗?”
牛通冷笑道:“咱们拍拍屁股容易,百姓怎么办,难道都要去做金人的奴隶? 我牛通可是办不到!”
董先不屑地道:“若是王相公在此,绝不会有这劳什子的窝囊事! 什么女真铁骑,灭了他就是!”
“你的王相公已经死了,不在了。”
张浚叹了一口气,无精打采,意兴阑珊。
“众将下去准备,不得有误,违者军法从事!”
岳飞等人退出,张浚摇了摇头。
“黄都尉,军中粗汉,还望莫怪。今晚本官设酒作宴,给黄都尉一行接风。大家把酒言欢,莫去想这些劳什子烦心事。”
黄秠也是摇头道:“金人如狼似虎,下官也是无奈。朝廷如此,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又能如何?”
他还要派人去洺州通知父亲,至于其它的地方,他就顾不上了。
岳飞垂头丧气,回到了住处。在房中等候的王贵、徐庆等人一起涌上。
“五哥,难道咱们真的要离开大名府,离开河北吗?”
徐庆的话,让岳飞苦笑了一下。
“朝廷和金人议和。从今以后,两河都是金人的治下。朝廷下旨,让我军速速撤出大名府,好让城外的女真人进来接收。弟兄们抓紧准备吧!。”
岳飞脸色凝重,经过刚才的一时之急,现在他已恢复了平静。
这是朝廷的旨意,难道他真的要随军撤出大名府,抛弃城中的数十万百姓? 拟或一意孤行,据城而守,对抗朝廷?
如今之计,暂时退回黄河南岸,待时机成熟,再想办法上奏朝廷,厉兵秣马,挥兵北伐,收复旧山河。
徐庆轻声说道:“五哥,莫不如赶走使臣,据城自守。大名府百姓三四十万之众,募兵不在话下。城中粮食足可一年之用,正可以攻城略地,割据一方。五哥不要犹豫,机会难得啊!”
陈广大吃一惊,来到门边,向外一看,赶紧关上了房门。
“徐庆,你在乱说些什么,这可是谋反之罪,要杀头的!”
徐庆伸直了脖子,嗡声道:“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既然这两河都成了无主之地,五哥何不带领兄弟们共举义旗? 难道五哥真要像王相公一样,手握重兵,愚忠于朝廷,最后弄的死无全尸,还落下个千古骂名?”
牛通“腾”的一下站起身来,指着徐庆的鼻子骂道:“徐庆,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还在这里口出秽语,污蔑王相公!”
徐庆转过头,也大声骂道:“你这厮又算什么东西,王相公忠心耿耿,却落得兵败身死! 难道你让岳都统走王相公的老路,白白丢了性命?”
牛通勃然大怒,拔出刀来,就要上去砍杀徐庆,徐庆也怒目圆睁,拔刀扑了上来,旁边的人赶紧挡住。
董先怒骂道:“徐庆,不是王相公,你还不知在那个集肆上混吃等死。王相公一死,你就出来蹦哒,你对得起王相公吗?”
“王相公已死,否则忠义军怎会如此狼狈!”
徐庆涨红了脸,大声道:“要是王相公还在,我徐庆心甘情愿为他马前卒!可是如今,王相公又在哪里?咱们得另谋出路,难道真要把两河白白送给金人?”
几人怒目圆睁,针锋相对,岳飞在旁边大吼了起来。
“徐庆,马上去门外守着。没有我的军令,不准进来!”
看到岳飞发怒,徐庆撇撇嘴,瞪了一旁的牛通和董先一眼,插刀入鞘,迈步走了出去。
岳飞神情黯然,摆摆手道:“各位兄弟,下去通知将士们,以及他们的家眷,准备撤军吧!”
历史上,纵观岳飞的一生,在杜充手下时,不敢违抗军令,而随军南撤。战事正顺,正欲直捣黄龙,宋高宗的12道金牌,便把他拉了回来,空留下“十年之功,废于一旦,所得诸郡,一朝全休”的悲情。
从他屡屡被迫选择,再到被冤枉处死,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反抗的念头,只留下“天日昭昭”之语,让后人千古凄然。
“岳都统,真不知道,王相公如何看上了你,让你来担任河北忠义军的主帅!”
董先冷冷道:“你心向朝廷,忠君爱国,河北忠义军在你手里分崩离析。王相公在九泉之下,恐怕也难以瞑目了。”
岳飞怔了片刻,脱口而出道:“王相公不也是朝廷的臣子吗?”
“王相公乃是天下百姓的臣子,而非赵宋皇室。”
牛通冷笑道:“若是赵宋皇室不放弃两河之地,天子奋起反抗,爱护百姓,我等赴汤蹈火,义不容辞。而今赵佶小儿为苟延残喘,竟然舍弃两河数百万百姓,他又是谁的天子,我等又为何要尽忠?”
“王相公以国士待你,你却不温不火,站在朝廷一边,装聋作哑。你对得起大宋朝廷,却对不起王相公,对不起知遇之恩,更对不起天下百姓!”
董先冷冷道来,字字诛心。岳飞面红耳赤,呆立当场,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