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中,垂拱殿内,火红的木炭火盆让里面温暖如春,和大殿外的滚滚寒意形成鲜明的对比。
一众大臣站在下首,面色各异,谁也不知道这些人心里想些什么。
两河、陕西宣抚使,同知枢密院事王松,在府州兵没身死,忠义军几乎全军覆没,幸存者不过区区六七百人。
女真人死伤惨重,远远多于宋军,以至于金人西路军元气大伤,无力大规模南下。但宋人失去了他们的民族英雄、精神上的灵魂,可以说是得不偿失。
殿里一众大臣,无论是位极人臣的权相耿南仲,还是清流之首的开封府尹李纲,拟或是天子的宠臣少宰唐恪,老臣知枢密院事孙傅,以及新进的资政殿大学士、签书枢密院事宇文虚中等人,此刻都是老神在在,心思各异。
大宋皇帝赵桓面色沉重,他抬起手,无精打采的对着下面的一众大臣道:“各位卿家,今日朝堂,有何要事,快快奏来。”
万俟卨上前一步道:“陛下,微臣有本要奏!”
赵桓面色不变,徐徐开口道:“卿家有何要事,言者无罪,只管奏来!”
言者无罪,万俟卨心里一咯噔,看来官家是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万俟卨轻声咳嗽了一下,肃拜道:“臣参同知枢密院事、两河、陕西宣抚使王松王相公。”
赵桓脸色一寒,冷声道:“王破奴已经在府州为国捐躯,这是何罪之有啊?”
自己一心要赦免王松之罪,却被这些宰执们一次次打回。不仅是耿南仲,就连朝中这些清流如宇文虚中、李纲等,都加入了进来。
看来,王松武夫当政,真的是惹起了众怒,以至于这些大臣们抱成一团,群起而攻讦。
万俟卨脸色一板,正色道:“陛下,有情则奏,纠错扶正,乃是臣子的本分。臣参王松王相公,乃是有理有据,绝不是捕风捉影,道听途说,而是真真实实,确有其事!”
赵桓脸色铁青,沉声道:“也罢,你却是说来听听。”
万俟卨面色平静,继续道:“陛下,王松其罪有七,一是未经圣旨允许,私自出兵河外三州;二是王松控制解盐,却私下克扣,售盐所得未能如数交付朝廷;三是王松在府州杨家沟,损兵折将,致使我河东忠义军元气大伤。王松对于此次兵败,有着不可推卸的军事权责;四是王松部下制置解盐使王伦公心私用,解盐所得悉数交与王松,中饱私囊,国法难容;其五,王松部下副指挥使张横在镇川堡、建宁寨射杀百姓600余人,王松为忠义军主帅,有失察之责;其六,王松部将耶律亘和林风欲叛逃降敌,国之大害,不杀不足以正律法;其七、王松麾下番人将士众多,番人出身不正,居心叵测,早晚都是祸害。”
万俟卨慷慨激昂,声音如雷贯耳,在大殿里回荡。
“陛下,微臣所述证据确凿,望陛下详察知,早对王松做出决断,以免大错铸成,贻害无穷!”
赵桓脸色难看至极。他刚刚才授意让大理寺查察王松部下张横、王伦之案,这些御史台谏们就马不停蹄参奏这些将领。“七宗罪”都搞了出来。难道他们真的就这么迫不及待,非要置王伦、张横等人于死地?
万俟卨的话在殿中回响,一些大臣低下头来。王松刚刚战死,此刻已经是人神共愤,攻拮纷起了。
李纲在一旁奏道:“陛下,刀枪并举之时,不患兵不可用,而患将权难收。王松已殁,此时正是罢褚将兵权,收归朝廷的大好时机。陛下三思!”
河东忠义军兵权在张叔夜手里,但河北忠义军的军权却还在岳飞手中,幕后的依赖就是王松。要想从岳飞手里接过军权,就必须事出有因,王松其节有亏就是最好的借口。
岳飞,终究还是不能独掌一军。
赵桓面色凝重,低下头来,心头颇是无力。
王松虽然身死,但大伤金人元气,女真人最精锐的娄室军损失殆尽,西路军暂时无力南下。除此以外,王松还留下了数万雄兵,可以撑起河东、河北的战局。
这样一个为国捐躯的奇男子,到死却也不会被这些文臣放过。
赵桓心中明白,士大夫们如此,以及他们所做的一切,是为了维持大宋皇家的根基,也是皇室和大头巾们共同的利益。
谁让大宋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没有了士大夫,大宋还叫什么大宋,难道真由武夫当道,动摇国之根本?
赵桓脸色发白,吞声道:“卿家所言或是。王松爱兵如子,朝廷所赐均是扶危济贫,个人几无余财。大军所到之处,秋毫无犯,百姓爱戴。若是贸然问责,恐怕人心不服,民愤难填。”
耿南仲眼光一扫,唐恪站了出来,大声道:“启奏陛下,微臣有话要说!”
赵桓微微点了点头,言语中说不出的疲惫。
“卿家有话,只管说来!”
唐恪正色道:“陛下,王松虽然身死,但他在军中的影响却是极大。忠义军是他一手所建。忠义军将士虽然拿着朝廷的饷银,可心里只有王松,而不知有朝廷,有我大宋天子。此臣所以附议万俟御史也。”
果然是一针见血,唐恪的这一番话,让赵桓冷静了几分。
王松再忠诚,一牵扯到皇位和皇室的安危,任是君王都要多疑几分。
唐恪继续道:“陛下,微臣以为,王松拿着朝廷的银两,去救济军士,收买人心,使将士们只知有王松,而没有天子。王松沽名钓誉,笼络人心,朝廷名誉扫地,天子颜面尽失,王松此举,其心可诛。”
赵桓点点头道:“卿家所言有几分道理。看来宣抚司兵马收隶枢密院,已是势在必行。关于此事,众卿家有何意见,不妨都说出来。”
耿南仲上前奏道:“陛下,臣举荐张俊为河东、陕西宣抚使。河北路忠义军,兵锋正盛,陛下应派文武要员,前往忠义军军中节制,以免养虎为患,流害无穷。臣觉得太常寺少卿张浚不错,可以为河北宣抚使,请陛下圣裁!”
李纲和唐恪对视一眼,一起上前道:“请陛下委任大臣,前去节制河北忠义军,收于枢密院之下。”
其他大臣也一并上前道:“请陛下三思。”
赵桓心中冷笑。正是耿南仲推荐的这个秦桧和张俊,扣兵不发,致使王松战死,却把锅甩在了皇太子身上。如今,一个河东都统还不甘心,还要河东、陕西宣抚使,这不是要赶上王松了吗?
区区一个张俊,又有何战功,能得到如此高的官阶?
“耿相公,这张俊不也是武官出身吗,他和王松又有什么两样? 你说说,他有什么战功,可以身居如此高位?”
赵桓带有几丝戏谑的言语,让耿南仲心头剧震。看来天子对自己的不满,已经到了极点。
往日他举荐人臣时,天子都是虚心接纳。这一次,却是当殿给他难看。
“陛下,张俊在太原城安抚众军骚乱,整肃诸军,功不可没。他出任河东、陕西宣抚使,并无统兵之权,还请陛下明鉴。”
唐恪适时站了出来,替耿南仲挡了一枪。
“唐相,你这出来的倒是时候啊!”
赵桓轻轻一笑。唐恪面红耳赤,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看来,君王不仅对耿南仲,连对自己,都已经心存不满。
伴君如伴虎,处境堪忧啊。
心里面虽然不满,表面上的事情,赵桓还是要走走过场,以免让群臣喋喋不休。
“朝廷自会另遣大臣,前往河东、河北两地,收集军权,节制诸军。陕西糜烂,夏人虎视眈眈,也需派大臣前往节制。众卿家议一下,看何人合适?”
宇文虚中上前肃拜道:“陛下,臣举荐太常寺少卿张浚为河北宣抚使,节制河北两路地方诸军;另外,臣举荐宇文虚中为陕西宣抚使,节制陕西诸军,请陛下恩准。”
张浚本就是河北忠义军监军,由他出任河北宣抚使,节制岳飞诸将,似乎也是水到渠成。
李纲上前道:“陛下,太常寺少卿张浚轻锐好名,军伍经历匮乏,非是一方镇抚之资。金人精锐尽集于幽燕之地,克日就会南下。臣举荐原四壁守卫使刘韐为河北宣抚使,以备金人,望陛下恩准。”
靖康元年,金人第一次南下侵宋,姚平仲劫金人营寨大败而潜逃,作为支持者的李纲被太常寺主簿张浚以专权之名弹劾,李纲不久被贬。
如今李纲重回中央中枢,作为清流之首,自然要和这些主和派较量一番。此举虽有报复张浚的嫌疑,但刘韐久经战场,显然要比张浚合适一些。
赵桓点点头道:“李卿家所言甚是。刘老将军庄重宽厚,素知兵伍阵仗,确为领兵的不二之选。但刘老将军已年过七旬,身体堪忧,思之让人唏嘘。”
他看了看殿中诸臣,沉思了一下道:“宇文虚中、张浚听旨。”
殿中大臣瞬间安静了下来,宇文虚中和张浚一起上前肃拜道:“臣等听旨!”
赵桓道:“同知枢密院事、两河、陕西宣抚使王松所部忠义军,置于枢密院治下,皇太子赵谌回京,另有委派。宣府判官张叔夜为河东宣抚使,张俊为宣抚副使、河东忠义军都统。南京总管宗泽为河北宣抚使,太常寺少卿张浚为河北宣抚副使、河北忠义军监军,节制河北众军;签书枢密院事宇文虚中为陕西宣抚使,鄜延路马步军副总管刘光世为宣抚副使,节制陕西诸军。”
宗泽、宇文虚中、刘光世、张浚四人都是大喜过望,一起上前肃拜道:“臣等领旨谢恩。”
李纲脸色缓和了一些。河东忠义军归于枢密院之下,张叔夜接替王松的位置,皇太子回京复职。河北由宗泽节制,宗泽刚直豪爽,虽是文官出身,可沉毅知兵,总算可以让人放心些。
殿中诸臣都是上去祝贺,赵桓眼光扫过殿中诸人,也是颇为得意。
耿南仲和唐恪、秦桧几人,都是上前祝贺。宗泽虽然做了河北宣抚使,张浚只是河北宣抚副使,但二人终归都是士大夫出身,宗泽年迈,行事终究还是要和张浚商量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