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湾沟壑纵横,一条条溪沟流水潺潺,岸边树木丛生,林间还有些积雪,乳白色的浓雾环绕在河面上和树林中,周围一片寂静。
这应该就是那位读书人女婿所说的杨家沟了。
突然,胯下的战马停止了前进,前蹄立了起来。邵兴心头一凛,作出手势,后面的宋军骑士个个勒住了战马,静立在了当地。
令行禁止,军纪森严,斥候们个个寂然无声,轻轻摘下了盾牌架在身前,人人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原野中的动静。
前方隐隐传来番子的欢笑声和刁斗声,邵兴脸上的汗珠密密麻麻,他寂然不动,继续安安静静地坐在马上。
小半个时辰过去,狂暴的西北风吹了起来,吹过斥候们平静的脸面。天空阴云密布,愈来愈黑。跟随着滚滚的雷声响起,瓢泼大雨从天而降,瞬间,整个原野都被苍茫的大雨所包围。
林间、河上的雾气已经消失的干干净净,眼前的情景豁然开朗。一片枣林横在了众人的正面前,枣林前方,则是一道连绵的山梁,东西走向,远远看去,不知道延伸出去多少。
众人下马,纷纷躲入了林子里面,大部分斥候留下来警戒,邵兴则是带着许三几个斥候,向着远处的山梁摸去。
黄土高原,干冷少雨,冬季好不容易下场暴雨,众人都是冻的够呛,道路更是泥泞,十分难走。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好不容易才靠近了山梁,顺着一条隐秘内深的凹部爬了上去。
那里,正是刁斗声和喧哗声传来的方向。
众人隐好身形,向下看去,连刺骨的寒冷都已经忘却。只见沿着山梁南面一直向北,密密麻麻的营帐一个接着一个,无穷无尽,正像那读书人女婿所说的一样,女真大军少说也有万人之上。
邵兴拿出千里镜,仔细打量,雨幕之下,金兵们手忙脚乱,纷纷钻进了营房,不少金兵在营中奔走,狼狈不堪。
营中一处的空地上,几十个宋人百姓绑在木桩上,人人垂头,个个身上插着羽箭,显然已经遇害。看他们的样子,似乎刚刚才被射杀,这或许就是刚才的喧哗声所在。
一个金兵将领钻出营帐,对着跟出来的金兵说些什么,金兵们纷纷冒雨而去。金兵将领忽然抬起头来,斗笠下的一双眼睛,正向着邵兴等人藏身之处扫去。
邵兴等人动也不敢动,直到金兵将领转身进了营房,这才慢慢从山梁上下来,钻进了枣树林。
“大哥,山梁的北面,都是金人的营盘,西面是番子,东面是汉儿。按照女真人的扎营人数,番子和汉儿各有万人,总数大概有两万人左右。”
邵平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低声说道。 刚才那金兵将领,可是真吓了他一跳。
邵兴点点头,沉声道:“看这天气,雨还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番子大军不会轻易离开。咱们马上回去禀告相公,以免孤军深入,中了番子的埋伏。”
绍兴一一安排下去。邵平带人回去禀告,许三到麟州城告知守城宋军,其他斥候和他一起,守住渡口,等候忠义军大军过来。
众人一路向前,直奔渡口而去。到了才发现渡口渡船全无,显然有人来过,而且移走了船只。
游骑出去侦察,众人停在河边,都是脸色凝重,邵兴冷汗直流,莫不是女真人来过此处?
他稍稍思虑一下,决然道:“兄弟们,咱们得马上寻找船只过河。此处距离麟州城已经不远,不行的话,就向河上游走,从麟州城城北过河!”
邵兴话音未落,侦查的斥候打马奔了过来,大声喊道:“邵指挥,东、南、北三面都出现了大量的番子骑兵,有上千人之多,河边则是上千汉儿从密林杀来,人数也是上几千!”
邵兴心里面“咯噔”一下,想来是金人发现了窟野河渡口遇袭的事情,一直在此守株待兔。 可笑的是,自己这些人,竟然没有发现。
北、南、东,三面都有金兵追来,河上没有渡船,没法西渡过岸。若是再犹豫不决,等待下去,弄不好就是全军覆没。
邵兴大声道:“邵平和许三奔麟州城方向,从那里过河,向相公禀告这里的情形,我和其他兄弟留下断后!”
“兄弟们随我迎敌!”
邵兴摘下长枪, 打马直奔北来的女真骑兵,其余斥候拔出利刃,纷纷跟了上去。
邵平和许三对视一眼,二人调转马头,带着几个斥候,打马直奔南边的麟州城而去。
大雨如注,覆盖原野,上千的女真骑兵,三四千的汉儿,密密麻麻,满山遍野,围了过来,金兵如狼似虎,面目狰狞。
邵兴策马扬刀,狠狠劈翻一个金兵,长刀上的血迹瞬间就被雨水冲洗,又变得明亮如镜。
身后的斥候们,一个个如狼似虎,刀枪并举,怒气勃发。
斡鲁端坐马上,一群女真铁骑环伺左右,大雨淋湿了铁甲也是无动于衷。看着不远处,一个个的宋军落下马来,斡鲁却是面色凝重。这些宋兵,太狠了。
每一个宋兵倒下,都伴随着一个以上的女真勇士落马,汉儿更是不堪一击。这些原来大辽国的健儿们,如何到了女真勇士的麾下,变的如此弱不禁风?
看到两个宋兵趁机冲出了包围,打马南去,斡鲁脸上的神色更是难看。
突降大雨,角弓尽湿,没有办法发射羽箭,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两名宋军突出重围,众军却是没有任何办法。
时间一点点过去,大雨滂沱中,数以百计的金兵倒了下去,更多的金兵又聚了上去。反复厮杀之下,金兵的包围圈时而被冲破,时而又被补牢。
大雨倾盆,每个斥候的身上都已湿透,伤口火辣辣的疼痛。众人都是忘记了寒冷和浑身的疼痛,一个个眼珠通红,似野兽一般,只是舍命的搏杀,
邵兴挺着长枪,左冲右突,连砸带捅,所向披靡,应者无不惨叫落马、倒下,几无一合之敌。
从辰时到午后,双方来回厮杀了几个时辰,南北转换了数里,宋军只剩下了二三十人,个个挂彩,伤痕累累,却始终突不出金人的包围。
窟野河岸边和荒原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到处都是,雨水横流,带着岸边死伤者的鲜血,冲进了窟野河中,河面上浮起一层红色。
斥候们伤痕累累,披甲被雨水洗的锃亮,有人手腕已经断掉,有的人腹部血肉模糊,有人身上鲜血淋漓,脸色苍白。斥候营,已经到了弹尽粮绝之际。
一个斥候浑身无力,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从马上栽了下来,再也没有爬起来。同袍下马翻看,这才发现斥候的胸脯已被劈开,肠子都流了出来。
“报数,还有多少人?”
“指挥,斥候营共有28人!”
邵兴眼睛扫过去,与同袍们的目光碰在一起,从众人的眼神中,他看到了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我本堂堂男子汉, 何为鞑虏作马牛。壮士饮尽碗中酒, 千里征途不回头! ”
旁边的一名斥候大声唱了起来,旁边的斥候也跟着一起,大雨中慷慨悲歌。
斥候们声音洪亮激昂,正欲上前的女真骑兵都是一愣,汉儿们神情恍惚,面色苍白,许多人呆在了原地,手拿刀枪,犹如木偶一般。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若能如此壮烈的死去,也是死得其所了!
大雨中,邵兴举起了手中的长枪,直刺阴沉的天空,发出了震天的吼叫:“杀番子!”
其余的斥候也都举起了手中的武器,一个个发出了心底的怒吼。
“杀虏!”
邵兴一马当先,带着残余的二十七名斥候,向着前方的金兵大阵,义无反顾而去。
在女真骑兵惊诧的目光中,在汉儿们惊惧的眼神里,邵兴的二十八骑,和金人狠狠撞在了一起,最后的厮杀也因此展开。
血战中,身旁的同袍一个个倒于马下,邵兴发疯一般,长枪频刺带砸,血雾腾现,骨裂筋折中,一个个女真骑士倒在了马下。
一把长刀搂头盖脸而来,劈断了邵兴的枪杆,长刀顺势而下,砍在邵兴的左臂,血流如注。
邵兴不管不顾,削的锋利无比的斜面往前一送,就捅进了女真骑士的面部,女真骑士捂着面部,惨叫着倒下马去。
邵兴肋下一痛,已经遭了一下,他抓住汉儿的枪头,从马的另一侧滚了下来。
汉儿禁不住邵兴神力,长枪被夺了过去。邵兴反手一枪杆,砸在汉儿的脸部。骨折的声音传来,汉儿闷哼了一声,仆翻在地。
邵兴只感到天旋地转,他努力想站住脚,却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视线中,无数金兵狰狞的面孔向前而来……
躺在泥泞中,雨水打湿了脸庞,邵兴的耳边依稀响起了隆隆的战鼓声,是梦是幻,是真是假,迷迷糊糊中,他失去了知觉。
144多条冰冷的尸体,在泥地上整整齐齐的排开,雨水打在这些士卒伤痕累累的身上、苍白的脸上,他们却豪无回应,短短的几个时辰,他们就这样永远的离开了人间。
王松脸色铁青,大战尚未来临,仅仅是一次遭遇战,144条精壮的汉子,前军斥候营的精锐,就这样永远的失去了声息,再也没有为国出战的可能。
如若不是杨进前军来的快,不但勇士们无一生还,所有人的头颅也会被金人砍去。
“相公,45名兄弟被割去了首级,13人重伤,包括邵兴兄弟。兄弟们正在寻找丢失的首级。”
“首级一定要找到,不能让兄弟们死无全尸! ”
王松心里有些骄傲和欣慰,他的部下,终于都成了响当当的汉子,而不是任人蹂躏,懦弱没有血气的窝囊之徒。
只看看这河边、荒原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横七竖八、连绵数里的尸体,就知道这里经历了怎样的血战,战况又是如何的激烈!
跪了太久的宋人,终于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