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们退去,赵桓看着空空荡荡有如冰喾的大殿,寒意顿生。
一阵冷风吹了进来,赵桓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自从上位以来,他励精图治,谨小慎微,诛六贼,翻冤狱,除元佑学术党籍之禁,以诗赋取士,诏举习武艺兵书者,诏除民间疾苦十七事……
难道说,自己的一片苦心都是徒劳,大宋的江山传到自己手上,就要戛然而止?
金人暴虐弑杀,围攻太原城,糜烂河北河东,东京城一马平川,危机重重,无险可守。种师道上书,请西迁长安,幸长安以避其锋,据山河之险以拒金。
金人挟百胜之威,兵锋正盛,诚不可以以当其峰。如今之计,或迁都长安,或南迁江宁,委一肱骨大臣留守东京,此乃上策。有臣子附议,但以李纲为首的所谓清流却慷慨激昂,裹挟民意,千方百计阻止朝廷迁都,一个个直若圣人一般。
“普天之下,又有那所城池比都城坚固?京畿之地,大宋宗庙社稷、朝廷百官、百万之民,皆在此地,何以能弃? 陛下应整顿军马,安抚军民,坚守都城。”
想起朝堂上李纲的话语,赵桓心里憎恶至极,鼻孔里不由得冷哼了一声。
这些个士大夫,个个公心私用,动不动就用大义绑架朝廷,咆哮朝堂,却一个个毫不知兵,百无一用,实在是令人作呕至极。
有本事,你倒是驱除金兵,大杀四方,为朝廷和君王分忧。一场场大战下来,不是损兵折将,就是临阵脱逃,丑态百出,丢进了大宋的脸面。
古书上都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些个所谓忠臣,把君王道德捆绑在这危机重重的东京城中,到底意欲何为?
历史上,若是赵桓能依种师道计,迁都长安,依山河之险为抗金总策源地,留一宗泽类大臣固守东京,徐为收复大计,则中国形势可以危而复安,弱而复强。
赵桓未用种师道之策,终有“靖康之耻”,东京城被破时,赵桓抚膺长叹:“不用师道之言,以至于此!”
归根结底,赵桓优柔寡断,没有乾坤独断,士大夫们如李纲,太学生如陈东类拼死阻挠,以为朝廷懦弱,也是其因之一。
不过,这都是后话。
赵桓心思一转,对着内侍问道:“你去看看,耿相走了没有?”
内侍恭声道:“回陛下,耿相尚未离开,还在殿外等候。”
赵桓心中一宽,点点头道:“速宣耿相入殿,赐座。”
“耿相,朕自即位以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何还会有这倾国之祸,内忧外患,到底是何缘故?”
耿南仲那里不知这位官家弟子的心结,优柔寡断,而又首鼠两端。
他沉吟了一下,轻声道:“陛下,方今我朝势弱,金人势大。陛下履位之初,当上应天心,下顺人欲。委曲求全,诛锄内奸,以副天下民心所向。”
委曲求全,诛锄内奸。
赵桓脸色微微一变,瞬间便明白了耿南仲的意思。
“陛下,太原之围未解,河东之势甚危,宗社安危,殆未可知。不若谪贬李纲,言及用兵乃李纲、姚平仲私自为之,非朝廷本意。而后金银厚币以结金人,外患必除。”
赵桓心中释然,耿南仲的话正中其心。畏金如虎,谈金色变,初登大宝的皇帝,已经被下破了胆子。
“耿相之言善矣。”
赵桓思索了一下,迟疑道:“道君皇帝尚在镇江,莫不如暂委李纲前去,劝道君皇帝还都。再派李纲前去河东,委以边事虚职,以释疑金人。耿卿以为如何?”
耿南仲思索道:“贬斥李纲,或可释疑金人,但内贼未除,恐难安朝臣之心。”
赵桓一惊,疑惑道:“耿相说的是赵良嗣那厮?”
耿南仲点了点头道:“前些日子,御史胡舜陟在朝堂之上弹劾赵良嗣,斥其结成边患,败契丹百年之好,使金寇侵陵,祸及中国,乃为国贼,乞戮之于市。此事陛下还记得吗?”
赵桓低头不语。赵良嗣由辽入宋,促成“海上之盟”,却为大宋惹来了灭顶之灾。
“若是朕记忆不错,赵良嗣此贼被道君皇帝夺职,削去五阶,如今正关押在大理寺牢中。”
赵桓沉声道:“此道貌岸然、居心叵测之辈引狼入室,祸及中国,是为国贼,确是死不足惜。以耿相之见,却又该如何处置?”
耿南仲眼神里面闪过一丝狠绝,让人不寒而栗。
“先贬斥其人,然后徐徐除之,身死勋灭,以慰天下百姓之怨。”
赵桓微微点了点头。为安抚朝臣们的悠悠之口,不仅“六贼”要除,赵良嗣这等罪恶滔天、引狼入室之巨奸大恶,也要一并除去。
……
“女真恨辽人切骨,而天祚荒淫失道。本朝若遣使自登、莱涉海,结好女真,与之相约攻辽,其国可图也。”
冰冷潮湿的大理寺牢狱之中,一身囚衣,披头散发的瘦削男子,正倚在墙角,坐在稻草之上,形容枯槁,状若痴呆。
“赵良嗣,起来吃饭了!”
狱卒的叫唤声在外面响起,披头散发之人置若罔闻,一动不动。
“爱吃不吃,饿死了更好! 番子已经撤军了,大宋安生了。你这狗贼,就等着和蔡京这些狗贼,被砍头吧!”
狱卒狠狠地骂了几句,拎着肮脏的木桶就欲离去。
“哈哈哈!”
披头散发之人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声音里面却有不少悲怆之意。
“其国可图,不意中华糜烂至此。番子春去秋来,到时天下震荡,大宋有灭国之忧,人人都难逃此劫!”
他声音尖细,撕心裂肺,凄厉无比,如癫似狂,让人心头瘆慌,急欲离开。
“想我马植,素慕中国文化,不惜生死,回归天朝。本以为中华锦绣,国富兵强,谁知却明珠投暗,落得个如此下场。真是天意,天意呀!”
牢中的犯人陆陆续续站了起来,来到牢门边,倾听着马植的慷慨悲歌。
“你这厮鸟,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还敢在这里风言风语,看我不收拾收拾你这狗贼!”
狱卒“腾”地一下放下食桶,食桶里猪食一般的汤汁撒了出来,溅到了狱卒的裤腿上,这更增加了他的愤怒。
“老余,这些临死之人,理他作甚。朝廷已经下了旨意,要发配他一家十余口去郴州,到时候只有他受的!”
狱卒们离开,隔壁牢房的犯官看着愤愤不平的赵良嗣,摇头道:“赵良嗣,你可谓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朝廷主昏臣庸,军政腐败,把希望寄在此辈身上,你可谓是咎由自取,糊涂透顶呀!”
“李兄,自今日起,请称呼我为马植,赵良嗣之名,与在下再无瓜葛。”
赵良嗣恢复了平静,摇摇头,看着牢房屋顶,凄声自语。
“昔日在下在北国时,与燕中好友刘范、李奭,以及族兄马柔吉三人结义同心,欲拔幽、蓟二州,回归天朝。我四人曾沥酒于北极祠下,祈天为约,待他日功成名就,即挂冠谢事,以表本心,从未想过取功名、得富贵。”
李姓犯官点头道:“此事我也有所耳闻。马兄自约金灭辽,取得燕京之地,便要致仕,买田归耕,可惜道君皇帝未能准允。否则,焉有今日之祸。”
“李兄倒是在下的知音。”
赵良嗣苦笑道:“张觉叛金,朝廷纳之,在下曾争之云:\"国家新与金国盟约,如此必失其欢,后不可悔。\" 官家不听。宋金遂起争端,以致有今日之祸。”
他话音一转,凄然道:“只可惜,李兄有所不知,女真人面兽心,欲壑难填,即便朝廷不纳张觉,女真也会南下侵宋,以朝廷一贯的所作所为,在下早晚都会有这牢狱之灾。”
李兄呆了片刻,黯然道:“难道此事就没有挽回的余地吗?”
他此刻也已经明白,朝廷为了和议,连李纲这样立有战功的主战派重臣,都可以说贬斥就贬斥,弃之如敝屐,就更不用说赵良嗣般被供认的“祸国”罪臣了。
“在下自身得失,良嗣并不会放在心上。”
赵良嗣虽然自称恢复本名马植,却仍不自觉地以道君皇帝赵佶的赐名赵良嗣自称,看来对大宋朝廷仍未死心。
“金人狼子野心,冬日必会两路夹击,到时只怕我大宋有灭国之危。只可惜朝廷上下,仍以议和为望。不过,我赵良嗣是看不到了。”
“咣当”一声,牢房门又被打开,几个官员陪着一位宦官匆匆进了牢房。
赵良嗣跪了下来,心头的最后一丝幻想,也随着宦官的宣读声破灭。
“……国贼赵良嗣上下奔走,结成边患,败契丹百年之好,使北虏侵陵,糜烂神州,祸及朝廷,罪在不赦,……嗣及妻子,贬斥郴州……”
官员们离开,赵良嗣脑中一片空白,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
他一生上下奔走,九死一生,历经千辛万苦,对宋室忠心耿耿,换来的却是一个国贼的评价,以及举家发配的结局!
良久,两行热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他猛然拼命磕起头来,额头碰在地上“砰砰”作响。
“大宋,官家,难道这就是我赵良嗣一生殚精竭虑、心慕中华的下场啊!”
李姓犯官看了看痛哭流涕、磕头不止的赵良嗣,轻轻摇头,嘴里面叹息道:“赵兄,国之将亡,必有异象。你我俱为可怜之人,皆是这混账朝廷的殉葬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