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我害了曹大哥。”米小小听罢北笙所言,失声恸哭。北笙一时不知如何劝阻,先让她哭了半晌,示意米老爹不必过分安慰。北笙明白这情伤最是煎熬,也最是伤人。何况曹浒之死,终归是与米小小脱不了干系,任人如何告慰都无济于事。倒是不若让她先哭个够,再从长计议。
待那米小小哭得力竭,半躺于床榻,北笙才端了一碗茶水让其喝下。米小小依旧抽抽搭搭,北笙抚其背,柔声道:“姐姐伤心妹妹自然是明白,但当务之急是找出那个始作俑者,为曹大哥雪恨。”
米小小咬牙道,“我只怪自己愚昧,想来这世间哪有什么深情良药,不外是内心作祟罢了,我是一时迷了心窍,竟然信了这等蠢事。”
“莫要再责怪自己,我们女儿家谁不是如此,觅得如意郎君,总是患得患失,瞻前顾后,恨不得将其拴在自己的腰眼儿上,寸步不离才好。但是这又有何用呢?所谓‘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所以,即便是心内再爱,也须得节制着来才好。”
“妹妹你虽年幼,但这一番话,却是姐姐活几辈子都参不透的。不过我也听明白了,再爱谁,也是没法子完全占有的。”
“姐姐能懂得这个,已经是最好了。”北笙替小小擦了擦眼角的泪,又正色道:“姐姐,我且问你,当日住于你家的方士,你可还有印象?他长什么样?有何特征?”
米小小听得北笙提及那方士,心头一紧,忙收住眼泪,蹙眉回忆。“妹妹问起来,倒是觉得那方士是有备而来。当日入了米家庄,那方士先是替我们庄子中的人占卜,比前天来的那方士可要高明多了,长相也显得更加老陈。”
“这庄子经常有方士前来?”
小小摇摇头,“倒也没有,但是云游的僧人也遇到过几个,这两年战乱,有时候还有些受伤的军士流落至此,尤其是前阵子一场仗打得,这庄子上的伤病不少。我们也不管他们是宋人还是夏人,庄里农人都心善,见不得人流离失所。”
“那方士你们之前见过么?”
“见是没见过的,但是感觉他对我们庄子颇为熟悉。还说他修道炼丹,我家地处最好,尤其门外那口井,三方四正,风水极好。我爹人也热情,见他仙风道骨,便允他留宿。这方士在我家住了两天,极是洁净,而且为人也善,现在想来都是装的。”小小说起来,有泫然欲泣。
北笙忙道:“姐姐莫伤心,细细想想这方士如何装扮?”
“头发灰白,几缕山羊胡,灰色布袍一双草屐,腰间还系着黄丝双穗绦。现在想起来,即是云游,那双草屐却太新了点,几乎未染什么尘灰。灰色布袍也挺新的。他的脸面嘛,被那胡子一遮,一时半刻,还真的想不出来有什么特征。想必那胡子都是贴的,用于伪装。”
北笙点头称是,“这人定是有备而来,脸面上的特征都一一弱化,这也是易容术中最讲究的要素之一。”
“易容术?你是说这个方士变了脸吗?”
“不变脸,日后你认出他怎么办?”
“他一走,我哪里有机会见着他,他还需要变脸吗?”
北笙心中一凛,按照前日与硕哥哥的推论来看,这下毒之人很有可能就在金明寨军营内,而米小小父女常至军营送菜,此人担心被认出,易容也在情理之中。但是,还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方士经常出入这米家庄?或者也是这庄子内某个姑娘的相好?
北笙将这个想法告诉了小小,谁知小小却摇头,“我们这里的姑娘,虽有几个相好是那军营中的兵士,却未见得有那么老的。”
“那是易容啊。”
“易容归易容,他在此住了两日,我是见到了他的手脚,那也骗不了人的。那方士给我观相,还看了我的手,几次我碰触他的手,感觉手心长了厚茧,手背皮肤也有松弛,想来此人比寻常兵士年纪要大。”
“嗯,那再想想,是否有别的特征?”
“此人……此人,脚踝处有寸许伤疤,很短但是很深,是那天他将歇息,我正好给他送被子不小心瞥见的。”
“这倒是有点意思。不过,伤疤也是可以贴上去的,若是他有心,身上贴几处疤痕,也是有可能的。”
“妹妹你这一说,这人倒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确定的特征了?”
“所以我们得多想想……”
“这……”小小心中一急,又几乎要哭了出来,“曹大哥死得那么惨,我却一点忙都帮不上,妹妹,我是不是很笨?”
北笙慌忙拉了小小的手,安慰道:“姐姐何须自责,想来这人与人之间萍水相逢,谁能看得分明,何况他有意隐藏,哪有那么明显的特征让你一眼就看出呢?妹妹你若累了,便躺躺,静一下,慢慢回忆当日情形。”
那小小拉着北笙的手,一直不放,半躺在床榻,闭着眼。北笙知她心内难过,再不作声,只是陪了她一同沉默。
半晌,小小睁开眼睛,双目一道光亮:“妹妹,你说这人就是再易容,容貌能变,他的声音,还有眼睛,那是变更不了的吧?”
“你想起了什么?”
“那方士的声音沙哑,而且话里带着一点点凉州口音。”
“哦?姐姐听得分明凉州口音?”
“嗯,我与爹爹成日间街头卖菜,这宋夏交接人来人往,很多城市的口音听得多了,也能辨别出来。那方士口音里‘安’和‘昂’,‘严’和‘杨’都含混不清。他有时刻意改变了口音,但是依旧有几次,都露出了凉州口音出来。”
北笙心下一惊,若说这人是凉州口音,那很有可能是我大夏人。莫非是大王派来的诈降军队里的将士,有意来扰乱这宋营军心?
小小见北笙不语,只道她被自己的话惊骇到了,心下不由地生出些许成就感来,话也自然多了。
“若是易容,五官定有改变,姐姐没法辨认。但是他的眼珠似乎比寻常宋人要淡一些。但是,我们党项族人也有这样的眼珠颜色,因此我当时并不为意。”
北笙点头称是,当下安慰小小道:“姐姐切莫再伤心,待妹子将这方士寻到。给你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那小小将信将疑,北笙拂了拂小小的乌发,笑了笑,“姐姐放心便是,妹妹我承诺过的事情,还没有办不到的。”
“凉州人?”徐硕对着军士装扮的北笙微微一笑,“这倒是有点意思。”
“硕哥哥为何发笑?”
北笙撅着小嘴,当日临走时,徐硕遣阿坏给她备了一套金明寨军士的衣服和腰牌,当真想得周到,可巧今日便派上用场。
“眼珠子颜色偏淡,声音沙哑,有凉州口音,偌大军营,夷汉混杂,符合这三个条件的人,不在少数。”
“那硕哥哥下一步怎么办?”
“这个方士只是借蛊毒一用者,而制蛊却另有其人。我不能确定,这个方士是在何时何地遇到了某个苗女,获取了这种金蚕蛊毒。”
“硕哥哥你的意思是,要先找到制蛊之人?”
“非也。北笙你先前说过,这金蚕蛊毒可以从中蛊毒的动物或者人身体的一部分提取,那么,很有可能这个方士是很多年以前就遇到过苗女,碰见中蛊毒的目标,提取了最初的金蚕蛊液体。令曹浒中毒以后,再从曹浒身上提取一部分,害了和彦超。”
“是有这个可能性。”
“而且这个可能性很大。因为这个人下毒并不随意,而是小心翼翼,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个谨慎的人,而是说明他身边的蛊毒不多,甚至非常有限。”
“他会不会也从和彦超身上获取了一部分,用来制作下一瓶金蚕蛊毒。”
“很有这个可能性,我因为是半途接手金明寨,来时曹浒、和彦超尸体已经被焚,没有机会查验其尸体。”
“军中仵作呢?”
“那曹浒、和彦超死状可怖,个个退避三舍,仵作也不知道是何原因导致的死亡,非但不知道,而且吓得亦是魂飞魄散,怎敢验尸。”
“真是蠢材。”
徐硕笑了笑,“不是人人都像北笙你这样的。那李汉一队被吓得逃出了金明寨,这金蚕蛊毒的威力着实不小啊。”
“硕哥哥,自打你跟我说了这事儿以后,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北笙蹙眉,望着徐硕,而后者亦望着她,“嗯,我也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随后,两个人异口同声道:“动机!”
徐硕与北笙相视对望,虽是面上笑着,却是各怀心事。徐硕心下顾虑,北笙的心虽是向着自己,但毕竟是西夏大将之女。如若这下毒之人跟西夏有关,北笙的举动很有可能破坏了李元昊的部署,那她岂不是成了西夏的叛逆之人?再者,她不破坏李元昊的部署,那是否会帮助这凶手脱逃?
而北笙心内亦是矛盾。这金明寨现在看是步步危机,若非硕哥哥,她缘何要来助他们查探命案?现在看,米小小的形容之下,这方士很有可能就是大夏之人,帮了硕哥哥的同时,是不是坏了大王的计划?
“北笙”,徐硕沉吟道:“这案子你帮我太多了,到此为止吧。尔后事宜,概与你无关。”
“硕哥哥你这是体谅我的立场。”
“你如此帮我,我若还不思虑你的立场,那我就是那没良心之人了。”
北笙笑靥如花,“我不需要你有良心,也不用你感激,你喜欢我便是喜欢,若是因了良心和感激,那就免了。”
“北笙这话说得好没良心。”徐硕起身,长臂一展,便将坐于对面的北笙揽到自己怀中。北笙伸手环绕在徐硕腰间,头依偎于他玄色战袍之下,但听得徐硕长长叹息一声,“昔日项羽感叹‘虞兮虞兮奈若何’我只当做是个笑话,今日总算是明白这英雄气短的滋味了。”
“那是末路之叹,硕哥哥何须自比。”
“你帮我一寸,我便觉得推你入深渊一尺。”
“何须如此,但凡感情只讲‘甘愿’二字,若我有难,换了硕哥哥如何?”
“我定不负你。”
“有你今日此言便是。这家国之事,与你我情谊相比,总是有一个情非得已之时。硕哥哥你说定不负我,我便明白你的心意。若是他朝逼不得已,我也知你苦衷。”
徐硕听闻此言,不由地心中一动,都言女子心性敏感,儿女情长,拘泥小节,今日却有野利北笙这等女子已是称奇,而这奇女子竟然钟情于我,何德何能?想到此不由地将那北笙又往怀中紧了紧,那北笙被他紧紧揽住,不由地笑出了声:“硕哥哥你再搂,北笙就喘不过气来了。”
徐硕闻言不由地讪讪一笑,松了北笙,蹲下身子与坐于椅中的她对视,那玉兰花般的娇俏面孔比中原女子多了几分凛冽和冷峻,就如寒风中盛开的花。
北笙亦是不语,心中却百感交集。这终日想着念着的一个人,总是想像寻常小儿女家那般儿女情长,花前月下,剪烛西窗。但此一朝得见,却觉得就这样面对面已是最好。
她伸出手,白皙的手指拂过徐硕的额头、眉眼、面颊直到嘴唇……所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这大宋的男子便真真是应了《诗经》里这句话,又念及与徐硕经历的种种,不觉心中一甜,花瓣似的一双唇便迎上了徐硕的唇边。本是蜻蜓点水,却不想那徐硕一只手抚上北笙的玉颈,那双唇也由冷转热,辗转厮磨间愈发炽热。
正是:
我有同心人,杳杳在远乡。
我有同心结,寸寸感柔肠。
锦书三两句,一句一思量。
碧山千万重,一重一微茫。
君在相思畔,我独坐斜阳。
曾醉云暮晚,剪烛夜未央。
此情须长记,此欢不可忘。
且说这徐硕与野利北笙二人正耳鬓厮磨,不想帐外一声呼喝,“徐将军!”二人俱是一惊,慌忙回神。那野利北笙身形灵巧,捎带一个转身,便闪入营帐内的暗橱之后。
那人自帐外走进,北笙在橱后不便行动,视线亦为帐幔所遮,只听得那人说话,一字半句传入耳朵。北笙听了两句,神情不由地大变,这声音好生耳熟!
不知此人究竟是谁,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