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竦有点头疼。
夏竦的头不只是一点点疼。
夏竦自打到了延州以后,便每日头疼,以至于寝食难安。
从永兴军到延州、泾源、鄜延一带大街小巷都贴着那西夏榜文,“有得夏竦头者,赏钱两贯。”跟“得李元昊头者,赏钱500贯”的榜文并排张贴,对手明显有意为之,为的就是将这老夏竦羞辱一番。
夏竦是一块老姜,焉有不知之理。
甫一至永兴军上任,夏竦便开始了诱格悬赏的计划。安顿完毕,夏竦便前往延州、泾源两路,这个陕西经略安抚招讨使的位子不好坐,虽有范仲淹、韩琦两大才子主持工作,但终究心内不甚安稳。想他夏竦,任青州安抚使,何等荣光。一架青州虹桥足以名垂青史。
这诱格悬赏,夏竦情知不易,不过是新任给他李元昊的一个警告而已,不想竟然被李元昊反将一军。
夏竦豢养的民间农人杀手,倒是起了点作用,搅得他兴庆府鸡飞狗跳。按照夏竦的计划,原本以为是万无一失的。先是命人混在当日看热闹的人群里,守在海宝塔寺外,将火炽蚁放入李元昊的锦袍,带入寺庙。待李元昊中毒消息传出,再命杀手去取其人头。
消息一出,那帮毫无生计的农人,必定会蜂拥而至,搅得西夏人心惶惶,而且也无法捉拿下毒真凶。即便杀手被捕,可将敌人引到黑水寨“祖屋”内,将其一网打尽。
为保万无一失,再遣高手狄青坐镇聚云庄,与前来交付人头的杀手接应,即便敌人有诈,也有狄青这个“杀手锏”。
谁曾想,这重重机关,也是一场镜花水月。那西夏国鸡飞狗跳之后,没了个着落。李元昊好端端地做他的大夏国皇帝,而派去取他项上人头的杀手,没有一个回来的。
回来的也未必就好。
那夏焕庭自在黑水寨援应之后,一兵未出,便开拔回营。一路上倒无闪失,只是这回到延州不几天,兵士营里便出现风寒之症,一直也未见好。
而据焕庭来禀,狄青已早一步带着一名西夏女俘虏操小路回延州,但是,这大部队已然回营,操小路的狄青却未见踪影。足足又等了两日,狄青才骑着他的青鬃马姗姗来迟,而那女俘虏却中途脱逃。
夏竦一阵气恼。
这任职以来,也折腾了数月,养杀手,建组织,明里也修了栈道,暗里也度了陈仓,结果一无所获。狄青一身伤病,焕庭部队一蹶不振。
夏竦不头疼才怪。
却说狄青回延州,自夏竦处听得夏焕庭分部百余人感风寒之事,心下顿觉蹊跷。狄青亦去营帐内探视,那夏焕庭生龙活虎霸王似的一人,已然被风寒折磨得形容枯槁,眼眶深陷,颧骨高耸,咳嗽不停。据他所说,已有两名兵士因风寒去世。
狄青将那夏焕庭眼皮往上一翻,只见其眼白焦黄中带血丝,眼睑泪水不断,虽似风寒症状,但其泪沟处黑中带青,并且已有蔓延去世。营内郎中所言,那两名去世兵士这青黑已蔓延至整个面部,死状可怖。
“可是风寒症状?”
“不像。”
“为何不报夏大人?”
“因先期症状与风寒类似,也都按照风寒来治的。现在突然说不像风寒,而在下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来确诊,所以尚未禀报。”
狄青眉头一皱,知这郎中故意推诿,心下不满。“尔此等行为,有没有想过延误治疗,这些兵士都是我军中坚力量,这损失你可担当得起?”
那郎中当即吓得跪倒在地,“狄将军饶命,医者仁心,在下真的是本着良心医治,只是这症状越来越诡异,像风寒一般有传染之势,又像中毒一样蔓延至人五脏六腑,在下……在下实难看透。”
“你说像风寒一般传染?”
“是。开始仅夏都头有点风寒症状,他也并不以为意,谁曾想一传十,十传百,整个营队兵士都有风寒之症。而且后感染的人还先有性命之虞,在下委实想不明白。”
狄青听闻中毒,细细回想当日黑水县内聚云庄一战情形,打落野利北笙,与野利南鸢缠斗,俘获接应的赏晴柔。这夏焕庭援兵是在自己与野利南鸢对峙之时赶至,当时赏晴柔在自己手里……这毒到底是怎么下的?是谁下的?
当日夏焕庭一马当先,而野利南鸢说了一句,“狄汉臣,有朝一日定让你碎尸万段……”接着他转身而去……转身……
狄青闭眼回忆当时情形,那野利南鸢似是手一抬,将银剑插入腰间剑鞘。
手一抬,狄青猛一惊,那野利南鸢乃用剑高手,银剑入鞘根本用不上手腕如此用力,姿态如此惹眼,只能有一个解释,这个时候,他对准夏焕庭,下了某种毒。
狄汉臣他无法近身,乃忌惮赏晴柔还在其手。但是夏焕庭他是毫无顾忌的,何况夏焕庭身后还有一众军队。这野利南鸢好歹毒的伎俩,趁机下了这毒,似风寒,回营之后一传十,十传百,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将整个军营瓦解。
党项人善用毒,狄青忽的想起在河中府裕隆客栈内杀人于无形的“雪蘸丹砂”之毒,那假洪钊看来是西夏党项一族不假……只是,假洪钊就这么死了,狄青隐隐地觉得这背后还有更多凶险。
“狄将军,这如何是好?如果不是风寒,如果真的是下毒,这病毒在我营中蔓延,我们这跟那西夏,尚未开战,便溃不成军。”
狄青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那郎中安静。
自怀中拿出一个青黄色琉璃瓶递与郎中,“将此瓶中的水,在一碗清水中滴三滴,用烛火加热,放在中毒兵士营中,每日早中晚熏三次,每次三个时辰。”
那郎中将信将疑。
狄青笑道,“死马当作活马医,你有更好的法子没有?”
郎中叹了一口气,“不瞒狄将军您说,在下这几天亦有点风寒之状,若再无好的法子,别说兵士有性命之虞,就在下恐怕都保不了小命。”
狄青点点头,“姑且一试。”
“敢问狄将军,这药自哪里来的?”
狄青不语,这药自是打赏晴柔那里来的。
那日与晴柔天亮之后,二人一马打那星垂坡往上,直至附近的金明县。二人饥肠辘辘,便在县内寻了一处小馆,要了点酒菜,饱饱的吃了一顿。
餐罢,晴柔向着狄青抱拳一拜,“狄大哥可是还想着押解晴柔回营寨?”
狄青一愣。那女子巧笑倩兮,“不让狄大哥为难,晴柔就此作别。”
“回兴庆府?”
“嗯。”
“此地距离兴庆府路途遥远,这匹青鬃马日行千里,借与姑娘一用。”
晴柔当下一笑,往那饭馆门外一指,一匹赤色壮马赫然停与门外。
狄青面上一惊。
“狄大哥,晴柔不仅驭马有那么一两下子,盗马也有那么一两下子。这匹赤马是我方才用了唤马哨音召唤而来的,你看还可以吧?虽不及你那匹青鬃宝马,但也算上乘,脚力不差。”
临行,晴柔往狄青手里塞了一大一小两个琉璃瓶。
晴柔自马上传来的清脆声音,“狄将军,这两个琉璃瓶里是一种药水名曰“兰池瑶水”,可解我大夏一种叫做‘譬如朝露’的奇毒。小瓶你自留,大瓶你回去将药水滴三滴于一碗清水中,用烛火加热,每日早中晚熏三次,每次三个时辰。”
“敢问姑娘这是为何?”
“回到营寨你自会明白。”
晴柔行马将离开,复又策马回身,“狄大哥,记得那小瓶子你挂于颈项,就算不能让你百毒不侵,平常毒物还是伤不了你的。”
狄青望着手里一大一小两个小瓶,模样相似,颜色都是青中带黄的琉璃色,做工轻巧,若非晴柔早说内有药水,狄青定会认为是普通饰物。尤其是那小瓶子用黑色夹金丝线缠了,尤其精美,自有一派雍容之感。
狄青当即便将那小瓶子挂于颈项之上,飞驰回营,行马颠簸,那晴柔策马回身时的微笑便随着脖子上的小瓶子也起起伏伏。
狄青出身行伍,自小便与哥哥混迹乡里,娘守寡多年,亦无多余时间兼顾兄弟二人。十六岁上,惹了人命,娘除了哭也没有别的办法。哥哥年长,能干农活,还有嫂嫂和未断奶的小侄子要照应,这人命只得是孑然一身的狄青担了。
入狱当日,娘只是哭,哥哥紧紧搂着他,无话。
那是狄青以后数十年来,感受到的最后的温情了。
今日,这女子的一番好意,竟令狄青想起当日同娘和哥哥道别的光景,虽没有什么言语,但却令他的心脏近乎于疼痛的感动。
听得那郎中询问药水来历,狄青正声道,“你用便是,何来那么多话。”
那郎中见状,亦不敢多问,虽将信将疑,但亦无更好的法子,只是顺了狄青的意,将那药水如法炮制。
却说夏焕庭等一干中毒兵士,自打用了那琉璃瓶中药水熏治以后,身体状况渐好,面上黑紫色渐消,然后风寒之症状减退,不过半月光景,众兵士状态好了大半。
从死亡边上被拉回一条命的兵士们对狄青都感激有加,就是夏竦对狄青也另眼相看。但那夏焕庭打小长于大富之家,未受过委屈,亦不是屈于人下的性格。但是跟族中几位兄长比起来,不善思考,偏爱使枪弄棒。夏竦本意便是让他做几年都头,混点战功,日后好提拔上去,谋个指挥使的职位。也算是族中后辈文武双全。
但这夏焕庭,虽是习武之人,却无习武之人的磊落性格,家中幼子,平时父母溺爱,兄长迁就,落个心高气傲,不能容人的毛病。军中将士都碍于夏竦颜面,让他三分。只是遇到这狄青,屡立战功,令那夏焕庭心内颇不是滋味。
正所谓,跖犬噬尧,夏焕庭仗着自己叔父的关系,加之对那狄青嫉妒心日甚,最后竟然一纸诉状将狄青告了。一口咬定狄青跟那西夏女俘虏有鬼,否则为何身负重伤要早一步赶回,而回来却说“到嘴的鸭子飞了”。还用了无名药水救了众兵士的命,若非跟那女俘虏有染,怎可能得药救人?
夏竦心里明镜似的,这营中谁都知道夏焕庭乃他夏竦内侄,若是再偏向于他,恐闲言碎语。而这狄青,人称“面涅将军”,上阵杀敌,戴一骇人面具,毫不含糊。怎会于半道上着了一西夏女子的道?夏竦一向深谙黄老之术,于此庙堂之上,勾心斗角,人心不古,朋党复杂,他能保全其位,靠的就是这无为之道。
这夏焕庭跟狄青之间,夏竦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虽说内心里是偏于自家侄子,但是也没个证据就说狄青有猫腻,亦是无稽之谈。
这年轻人气盛,定是看不上那“贼配军”,要说起来,夏竦打心眼儿里也瞧不上狄青这个“贼配军”,偏生就那庞籍相中了他,非但如此,凭他胯下那匹青鬃马,夏竦就心下疑惑,怎么瞧都非凡物,不像是寻常战马,倒有几分皇家风范。
这狄青不能小觑。一个面有刺青的“贼配军”能坐上延州指挥使,夏竦几度吩咐夏焕庭要小心应付,这人不简单。但是这不争气的侄儿,竟然寻了这么个理由,与狄青撕破脸面。
夏竦疼爱内侄,但也不想搭上自家仕途,便寻了一个“自家亲属,怕亲疏有别,有失公允”的借口,将这烫手的山芋转给了副使范仲淹,而自己则回了永兴军,安安稳稳地坐着陕西经略安抚招讨使的位置。
却说那副使范仲淹,当日授命于危难。那边厢,韩琦、尹洙入了泾源路,范仲淹则领了徐硕、狄青等人前往延州府。
甫一上任,范仲淹先传了鄜州判官事种世衡,总领西北军务。种世衡,字仲平,真宗时工部尚书云溪醉侯种放之子。出身官宦之家,却无官宦之气。曾任泾阳知县、凤州通判,其名驰于乡里。通判凤州之时,遇人陷害,流放窦州,获刑却不堕其志,范仲淹向来对种世衡其人有敬重之心,此番到了延州府,第一个任用之人,便想到了这个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种世衡。
修清涧,理军制。至这夏竦打永兴军来时,这延州暂时倒也太平。不想那都头夏焕庭本来无事,待这夏竦一至,便显出一副“狐假虎威”的派头来。范仲淹等人平日里略闻一二,但这军中之人,三六九等各有性格,便是有那么几个弄性尚气之人,亦不放在心上。
不想今日,夏焕庭竟然矛头直指狄青,而那夏竦平日里为人,范仲淹是一清二楚,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了自己,范仲淹亦是有所准备。
狄青为人,范仲淹自是明了。但这夏焕庭军状在手,却也不能不理。
不知如何平息夏焕庭纠葛,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