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府,野利天都王府。
自东京回兴庆府已经有四五天的光景,单单应付大王的询问,野利南鸢就已经力不从心。这次东京之行,可谓铩羽而归,野利南鸢窝了一肚子的火,无从发作,还被大王数落得体无完肤。他也知道,若不是姑姑在宫中恩宠正盛,他的这条小命估计也只能剩下半条了。
非但如此,父亲野利遇乞对他也颇有不满。这日早朝回来,野利南鸢便被野利遇乞招至书房,南鸢心下明白,朝堂之上,大王对此次南行,言语间颇为不满,而张元等一干汉臣,更是借此大做文章。野利遇乞碍于父子关系,不便多言,但心内则一团怒火。
甫一至书房,野利遇乞神色一变,喝道:“跪下!”
南鸢大惊!
“爹爹,儿子不过是替大王办事,即便事情办得不是十分妥帖,铩羽而归,爹爹您也不至动此大怒吧?”
“跪下!”
南鸢垂首,无奈跪下。
野利遇乞见状,痛心疾首。
“你居然还不知自己有错?”
“王命难为,儿子不过是奉命行事。”
“南鸢,当初你入翊卫司,爹就一再嘱咐,做好你的分内之事,掌管好马步等基本公职即可,不要参与太深,你怎么不听呢?”
“爹,这岂是儿子能够左右得了的?大王要我带领侍从,我便带领侍从;大王要我组织秘密卫侍,我便组织……这真不是儿子非要大包大揽……爹爹明鉴。”
“明鉴?你真以为你爹爹为朝二十年都是在做泥菩萨?当初若非你有心要施展,那大王能盯上你。你跟你姑姑嘱咐的那些话,要她在大王面前替你美言,你真以为我不知道?我们跟宋军的对垒,你哪一次不是拼了命搜罗人头,向大王邀功请赏?儿啊,这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你可懂?并非这君是虎,而是君周围的人,一个个才是如狼似虎。现在面上看,大王是去汉政策,但是暗里,你难道为察觉他重用的多是汉臣?先帝有张浦,现在有张元、吴昊,尤其张元,官至国师尚书令。明里他们确系我大夏肱股之臣,但暗里故土情谊毕竟难舍。那张元虽痛恨那宋廷未对其重用,但是你每每侮辱宋将、割其人头取乐,你真道他张元能与你一般弹冠相庆?在朝,你高调举动是邀了他的功;在野,你杀戮宋将,是辱了他族人。今日朝堂,为父观张元其言行,字字句句针对我野利家,你难道还不警醒?”
南鸢听父一番肺腑言,心内惊惧,他虽阴毒狡黠,但对人心的黑暗并不能揣摩。大部分时候,南鸢就好比一孩童,将战争视作是亮相对垒的一场游戏,孩童得了战利品自然邀功,有时候辱人不过是为了炫耀自己的胜利而已。他能够“使坏”,但不擅于“攻心”,或正因为此,李元昊才会将组织秘密卫侍一职交付于他,这样的人,永远不知背叛,这样的人,也永远不会对命令有任何疑虑。
但是,李元昊想得太简单了,野利南鸢的父亲野利遇乞,绝不像外表那样简单。
“你老实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给我叙述一遍,为父须得参详参详。”
当下,南鸢不敢隐瞒,将在庆州、汴京以及河中府发生的事件一五一十地道来,只是隐了北笙与徐硕的一段故事,将妹妹撇的是一干二净。
野利遇乞听罢,叹气。
“洪钊真是死了?”
“爹爹有疑虑?”
“不是有疑虑这般简单,我听说,那洪钊当年与张元颇有情谊,但其渊源到底多深厚,为父不知晓。若是这洪钊死于你的人之手,恐这张元会移恨我野利家。”
“爹,洪钊一向与我翊卫司对接,晴柔为其暗哨,他与张元……”
“儿子啊,这张元当年如何来的我大夏,我听说便与洪钊有关。有的事情,你还太年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洪钊若是死于你手,那真是棘手了。”
“儿子是让赏晴柔去办此事,皆因洪钊在宋廷身份有所暴露,那庞籍、文彦博等人已经对其有所怀疑。另外,儿子也有一个疑惑,据说洪钊是被金银线所杀,而且其头颅还被高悬在延州军营。这非我意,此事我吩咐赏晴柔要干净利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他消失。”
“赏晴柔如何解释?”
“她说这不是她动的手,她只示意洪钊撤退。尚未来得及动手,皆因伴月阁被暴露,给洪钊发送撤退信息的当日,便被人一把火烧了,晴柔又急又气,我观事态发展凶险,便让她先行回了兴庆府。”
“被人放了一把火?可知何人?”
“据晴柔推测,可能是一名宋将,名曰狄汉臣的。”
“为何?”
“因裕隆客栈一事,晴柔与这个狄汉臣有过交手,据她说,这个人勇猛异常,功夫了得。儿子派去的三名杀手也都死于他手下。而伴月阁被烧当日,晴柔与这狄汉臣有打过照面,她当时虽心存侥幸,毕竟裕隆客栈内,她是男人装扮。但回来依旧心内不安,怕自己逃不过这狄汉臣的眼睛,便给洪钊下了撤退令,却不想伴月阁当晚便被烧毁。”
“洪钊乃一汉臣,如何撤退?”
“按照我们的计划是,撤退之时将其杀了,消失于无形。”
“听你的意思,还有一股势力杀了洪钊。”
“是。”
“金银线?可有线索?”
“妹妹的战奴倒是使用金银线的,但是事后我问过妹妹,她说绝对不可能是战奴所为。”
野利遇乞脸色一变,沉思半晌。
“爹,有何不妥?”
“南鸢,你好好想想,是不是有人故意针对我野利家?首先,洪钊是你翊卫司的人,而且暗线与你的秘密卫侍联系;其次,洪钊与张元过从甚密;第三,洪钊死于金银线,这使用金银线的人很少,目前看,只有我天都王府战奴使用。三个线索加起来,你怎么看?”
“洪钊是我天都王府所杀。”
“然后呢?”
“有人……有人想挑起张国师与我天都王府的争端,矛头对准我们。”
“你知道凶险了吧?为父平日里的告诫,怕的就是你引火烧身。”
“爹爹,现在怎么办?”南鸢心内忽的涌起一阵惊恐,眼睛瞪大了,望着爹爹。
“谨慎行事,不要再惹事端。”
“是。”
南鸢现在很希望能快点见到北笙。自打跟爹爹谈话之后,南鸢是越想越不安,越想越惊恐。若真是如此,那么战奴手中的金银线很有可能成了别有用心之人的靶子。
这人到底是谁?或者说,这股势力到底是何方神圣,父子俩讨论了半天都毫无头绪。或许,能够从北笙,或者战奴这里了解到些许的情况,顺藤摸瓜,摸到一点蛛丝马迹。
北笙住在天都王府的西北面,那也是父亲特地为这个宝贝女儿修的一处别院,与其他各处院落距离稍远,而那北笙平时神出鬼没,父亲亦并不严加管教,南鸢对这个妹子平时也宠爱有加,可能就是因为这么纵着她,才养成她这胆大妄为的个性。
南鸢入了那别院,毫无生气,虽说已经是仲春天气,这里却另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寒之感——这怎么可能?想那北笙妹子历来是个爱好的姑娘,且不说花儿粉的都是要最好的,就是这园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她让他这个哥哥从别处移栽来的珍奇植被,还请了专门的园丁打理,不论四季,这园子都是花团锦簇的模样,怎么会给人如此凄寒的感觉?
南鸢继续往前踏着那青石板路,在这条路上,之前总会有丫鬟婆子笑意盈盈地跟他打招呼,尤其是北笙跟前伺候的小丫鬟槟儿,尤其乖巧伶俐,南鸢还想着寻个好时机将她收到自己房内,今日却不见一个人影。南鸢心中疑团如鲠在喉,这园子与往日相比,少了生气,而多了……几分杀气!
北笙并不在园子里,下人也不知踪影,南鸢蹙眉,径直往北笙的房间走。令南鸢最疑惑的是,那北笙旗下四位高手,花奴,灯奴,车奴与战奴皆无影无踪。那花奴是女子,也是北笙的贴身侍女,另外几位都是男人,灯奴专门负责园子里的掌灯事宜;车奴负责车马调度;战奴负责兵器与日常训练等,四人皆身怀绝技,打北笙记事起,父亲便将这四名奴仆指派给了北笙,而这四人只听北笙差遣。
平日里走动,在北笙的园子里,这几名侍卫总能瞧见,今天来来回回走了几趟,这四位皆不在,难不成那北笙又有什么安排,四人齐齐被差遣?
南鸢推门,北笙屋子里并没有人,这屋子并不凌乱,但是凭直觉,南鸢觉得有人进来过,进来的人绝非善类!
桌上的茶杯应该是北笙临走时喝过的,放在桌上,下人还未来得及洗,但是观其放于桌子上的位置,明显是被人挪动过,而那茶壶里的水还有溢出,仔细看,那茶壶的盖子也没有盖好,按照北笙那吹毛求疵的毛病,绝对不能容忍这些细节上的差池。
另外是床,床上被褥等虽说整齐,但是床沿的垂挂与流苏皆被掀起,分明是有人往床底下看……
还有那窗户,乍一看,关得严丝合缝。但是凑近了看,虽然是紧紧关闭,但是窗栓却没有栓好,随手一推,那窗便被推开……
那窗户被南鸢推开,风吹来,似有一股血腥之味……南鸢心下一惊,怕是自己的错觉,便伸头往外张望,这一张望不打紧,窗外场景几乎令他要背过气去。
戌时已过。
北笙带着花奴正往天都王府的东南角走,那里有一处小院名曰“香玉阁”,是父亲的五姨太没藏氏的居所。这“香玉阁”名字虽风雅,实则是一处陋室,这没藏氏生的是国色天香,北笙第一次看到她便惊为天人,但是她却从未得到父亲的宠爱,自打加入野利家,便是一脸愁容。那没藏氏是先王赐给父亲的女人,当时是奖励他打了胜仗,北笙估摸着这先王也没见过没藏氏的真面容,否则怎么舍得将如此好的货色赏了臣子。
只是那花儿颜色再好,但是没香气,这男人也未必是喜欢的。更何况爹爹是个粗俗武将,又身居高位,平日里的姨娘丫鬟都是抬举着他,哪似这没藏氏打进府就没个笑容,性格又是个没嘴的葫芦,美丽的容貌没了有趣的灵魂,终究是乏味的。久而久之,也就将这花儿弃置一旁了。
那没藏氏到了天都王府,一点好处没占上,倒是经常被那三位姨太欺负。这些女人的心思倒也奇怪,原本没藏氏入府之前,那三位姨太是勾心斗角,各怀鬼胎,还闹出过栽赃陷害的丑事儿。而等到没藏氏入了府,这三位姨太倒是团结起来,矛头都对准了这位新入府的五姨太。而那没藏氏一个人,就算是心思再缜密,也对付不了三个女人。加之野利遇乞又是一个不知怜香惜玉的粗男人,常常公事繁忙,战事挂心,不免心烦气躁。女人家的事情一麻烦,少不得听了谗言,有时候或多或少,或轻或重打骂都是有的,而那些眼拙的下人们,见没藏氏不受主子的荣宠,久而久之也冷眼相待,真是可怜一朵娇嫩的鲜花,插在了一片荒漠地里。
由此看来,这男人之间是嫉妒贤能;这女人之间是嫉妒美貌。北笙的母亲,也是野利遇乞的原配夫人,早些年去世,北笙目睹那三位姨太对付没藏氏的手法之后,总是疑心母亲的死与这三个女人有关,但是,也仅仅是疑心罢了,据哥哥说,母亲生前甚得父亲欢心,而这三位姨太也并无不敬言行。虽说如此,毕竟哥哥当年年纪也小,而这些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又有几个是露骨的,哥哥不知也是常理。但是每每想到母亲一人在这塞外的深宅大院,孤立无援地对付这三个如狼似虎的女人,实在是痛苦。
北笙苦无证据,却将对母亲处境的同情都转移到了没藏氏的身上,好几次都助那没藏氏化险为夷,她虽说不能令没藏氏获得父亲的好感和宠爱,但是却也乐于与她交往,那没藏氏在这天都王府中,没有尝过几天恩宠日子,生活也清苦,有时候遇到势利的下人都会欺负她,倒是幸亏有了这大小姐,令她在这苦闷的生活里有了一点生机和乐趣。北笙跟没藏氏相处甚深,日子久了也了解到几分,在送往天都王府前,没藏氏原本是有婚约的,与那男子也是青梅竹马。来了天都王府,面对着半老的粗俗武将,又感怀身世可怜,怎可生出一星半点的亲热之意。
从东京回来,北笙便一直惦记着要去探望没藏氏,她买了一些中原的小玩意安排好了,打算送给没藏氏。都是女人喜欢的胭脂香粉,珠钗翠缕,还有上好的中原茶叶,北笙喜欢顾渚紫笋,而没藏氏单单喜欢那阳羡雪芽,这次去中原,虽说行程紧迫北笙依旧遣了花奴专程去义兴买了上好的阳羡雪芽带回。
择了一个哥哥和爹爹都繁忙的日子,北笙便携了花奴,大包小包地带着往那“香玉阁”走。
没藏氏的“香玉阁”着实简陋,来去并无人通传,北笙亦习以为常,自顾自地往里走。远远地,北笙赫然瞧见那一贯无人守护的没藏氏卧房外,竟然有两名丫鬟把守,这府中上上下下的丫鬟婆子,没有一个是北笙叫不出名字的,但是这两名丫鬟,北笙着实是陌生,单瞧着那脸面就很生疏。
“花奴,这两个丫鬟你见过没?”
“没有。奴婢也疑惑呢,这府里居然还有我花奴没见过的丫鬟。”
北笙心下疑惑,刚待上前问个明白,又转念一想,自己这数月来因了硕哥哥的事情,鲜少来此,没藏氏或者又被那三位姨娘陷害,一时不明不白被爹爹冤枉,禁了足,还找了人来把守,也未可知。还是不要贸贸然去询问为好。
“小姐,咱们还进去吗?没藏姨娘是不是又被……又被老爷给罚了?”
“花奴,你且拿着东西在这里隐着,待我去去就来。”吩咐好花奴,北笙一猫腰,沿着墙根摸索到那卧房背后,待看个究竟。
在北笙看来,那两个面生的奴婢不太像是软禁姨娘的看守者,倒是更像两条看门狗,而且这两条看门狗应该还有个两下子——看她们面色,不像寻常柔弱女子那边白皙细腻,肌肉紧绷,这种表情,在禁军中倒是多见,日常都置身警觉状态,久而久之,这面部就再也难松弛下来。
瞧那身板子,二人皆背似刀削,臂如轻猿,若非长期练武者,哪有平常婢女是这等模样?
北笙越观越狐疑,一提起,施展双臂,身轻如燕,悄悄绕到那二人背后,转向卧房后窗,四下无人。北笙悄悄将那纸糊的窗纸用唾液润湿,戳了一处小孔,从小孔处向内张望,这一张望不打紧,将北笙吓得魂都要丢了!
野利南鸢一把推开那窗户,一股血腥之气直冲脑门。他眉头一皱,情知不好,将头往外一伸,这一伸头不打紧,他的魂都快吓飞了!
饶是那野利南鸢也是个见惯大场面的人,杀人如麻,手段极其残忍,看到这后窗场景,也是魂飞魄散!他定了定神,纵身一跃,跨过那窗户,血腥气更加浓重了。
后窗外绿草如茵的草地上躺了三具尸体,分别是北笙府中的三名近侍,灯奴以及府中两名掌管兵器调度的侍卫冬至拓也和旁加贺波。南鸢最先看到的是冬至拓也,其死状最为恐怖,周身衣服呈碎片状,全靠那模糊的血肉将这些碎片贴于身上,鼻子已然不见,脸上一个硕大的窟窿,耳朵亦少了一只,一只眼睛成了一个血窟窿,满口是血……既便如此,这灯奴的周边却并无太多血迹,南鸢一阵疑惑,顺了那灯奴尸体脚部方向看去,点点滴滴,一路皆是血迹。
再观那灯奴和旁加贺波,也是死状可怖,胸口均有一个大洞,心脏皆挂于体外,像是凭空有人将手伸入体内,将其心脏活生生给掏出一般,血流了一地,周围的草地皆被染红!
南鸢蹙眉,到底是谁,手法如此残忍。更何况,这可是他野利家的家奴,正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谁有这个胆子,胆敢来招惹这如日中天的野利家!难道真如爹爹所说,是张国师因那洪钊之死找上门来?
这里死的是灯奴,那战奴呢?哪里去了?若是寻仇,难道不该找的是战奴吗?还有这园子里的丫鬟婆子呢?难道也都遭遇了不测?南鸢望着这三具尸体,心内一阵惶恐。
不知北笙与何人结仇,遭此大祸,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