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支山南麓。天蒙蒙亮。
一支回鹘军队蜿蜒前行,为首的是回鹘大将拔也古都拉,他身后军队虽说零散,残破,但是个个都面露喜色。
这回鹘一族久居焉支山,对地貌山形极其熟悉,几经徘徊,来到一处隐蔽洞口。拔也古都拉对着身后那名汉人模样的将领点点头,然后一队人马一点点消失在那山洞深处……
三月甘凉,莺飞草长。
万里烟云,满地花黄。
泉如玉露,山似剑芒。
六畜繁息,滋殖稼樯。
吟啸徐行,信马驰缰。
君歌且休,听我萧篁。
城阙千重,不及吾乡。
祁连脉脉,弱水泱泱。
……
十多年间,这首甘凉民谣总是徘徊在耳边。提醒他当年策马奔驰在那甘凉大地上时,那忐忑的、急迫的,又有些许懊悔的心情。
他见到了他的对手李元昊,他猜的不错,那李元昊在今后的数十年里,成为了他最强大的对手。他并没有被李元昊的气势所吓倒,甚至他们之间产生了,某种亦敌亦友的,惺惺相惜的感情。但是这并不能抹杀掉自己的愚蠢,那命丧在焉支山间的百余名禁军的性命永远都回不来了。官家事后亦明白,若非王德用10万大军伏击在焉支山外围,将山里山外围得跟铁通一般,那李元昊怎能爽快跟自己达成协议,将自己放行?自己那一点点小聪明岂是能主持疆场大局之料?
谁也不知道官家此夜经历了什么。当时,两百多名禁军中,只有狄青突出重围,循着青鬃马的足迹一路拼力抗敌,行至水泉子峡西平粮仓,在一军帐内救得五花大绑,且昏迷不醒的官家。
那官家醒后,直言撤兵,开拔回东京。竟是连那甘州城外的营寨都不愿回,便命狄青集齐剩余人马回京。那清泉坡遭遇伏击,牺牲百余人,余下禁军不及百人。
“官家不回甘州城与回鹘可汗……”
官家扬手,打断狄青言语。半晌开口道:“此次多亏了狄侍卫,才有朕生还之幸。他日若朕亲政,定当重用狄侍卫。”
“谢官家,救驾是属下本职,官家毋需另眼相待。”
官家微微一笑道:“我大宋一向重文轻武,但狄侍卫你不一样,若有朝一日,有人轻视于你,朕定力排众议,保你青云直上。只是此次出行,乃朕一意孤行,行为亦隐蔽。回京之后,还得委屈狄侍卫继续留在殿前司,朕会一点点提拔你。”
时,狄青听闻此言,几欲坠落下马。被皇帝如此许诺,绝非好事,狄青虽年少,但做了多年“贼配军”,在禁军营里不过散员,世态炎凉是早早便看透,今日帝王青睐,谁知他日他不愿提及此经历。或还有杀头之危……而且,狄青观那官家情状,不像是受了党项人刑罚之态,这倒不像是那西平军的做派,这小主子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竟然扔下那回鹘,径直率军离去。
却说那甘州回鹘,竟是在一夜之间被李元昊率领的西平军攻了城,那夜落纥通顺通顺豕突狼奔,一路逃至凉州,谁也不知道那铁桶一般的甘州城门是怎么被攻破的。但是狄青却记得,官家当时与可汗的约定,火烧粮草之后便在焉支山南面汇合。
寻得官家时,那水泉子峡火光冲天,也不知那火从何而来。
官家并未命狄青前去焉支山南汇合,狄青只猜到了一种可能,西平军队灭了大部分回鹘军队,然后扮成宋军和回鹘军的模样,前去焉支山汇合,回鹘人亲自将那李元昊的部队带进了甘州城……
这李元昊如何得知汇合地点和汇合暗号的?都只道是阿布思扎德倒戈,但狄青心下却有疑惑,那阿布思扎德很有可能只知劫粮草,未必知晓汇合之事。当晚仅官家与那夜落纥通顺、拔也古都拉聚首商谈,因此,那焉支山南麓入口是拔也古都拉负责接应……狄青观官家情状,疑官家与李元昊有梗,却不敢明言,便将这或明或暗的秘密生生的咽在肚子里过了这十几年。
官家当日回转东京,听闻太后在其出征后降旨,选舒州三祖寺为道场,为官家增寿,建造“资寿宝塔”,降赐佛牙舍利,用金银匣盛装,藏于塔座。想起经年往事,虽刘氏性刚烈倔强,但对官家却呵护备至、尽心抚育,礼仪之教从不假手于人。故念及母子之情,帝心内柔肠寸断。而此次回鹘之行,若非刘氏暗中派王德用10万大军应援,李元昊是否能被自己说服也未可知。
当日回京,帝见刘氏,鼻中一酸,双膝一软,跪于地。口中只喊声“娘”,便是泪如雨下。
刘氏见状,慌忙跪于帝前道,“益儿此次回鹘之战,旬月未回,为娘心若油烹。此次能全身而退,不论结果,为娘都心内大石落地。”
旋即又收了眼泪,正色道:“官家,哀家亦知有亲政之心。然您年纪尚年轻,未有治国方略。待儿励精图治,哀家定将政事双手奉还。”
赵祯泫然,默然不语,亦未再提及亲政一事。
至明道元年,李德明死,李元昊继西平王之位。明道二年,岁在癸酉,太后薨。帝听闻左右言及刘氏当年“夺子”之事,方知其母另有其人——李宸妃是也。想起儿时数次遇李宸妃情形,不禁大哭。乃追封生母为太后。同年,西平王李元昊推翻其父李德明之睦宋政策,谋求去宋化,派军攻占吐蕃猫牛城,大肆屠城,生灵涂炭。而此时,赵祯已然不再是18岁时的热血少年,面对吐蕃的援兵请求,官家淡然以对——甘州也好,猫牛城也罢,所谓兼济天下,也得自己“闻达”,而官家认为,自己的江山还并不稳固。
宝元元年,清明。
官家兴致颇高,一早便让陆怀熙领一众小太监钻木取火,引燃榆木条。再将木炭分赐众臣。官家喜这分赐新火的习俗,颇有点传承的意思。
话说这钻木取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官家便在后宫排开阵势,引了众妃嫔观太监取火,谁先引燃榆木枝,便是重重有赏。官家命人摆了果盘、饴糖并麻花、馓子一大桌,与妃嫔围坐取乐,倒是颇有点人间天伦的意味。官家情知这帝王家,后宫别院,女眷勾心斗角之事少不了,也无从整理。只得每年节日,聚众逗乐,领略些许寻常人家的布衣之欢。
五代时和凝有宫词曰:
司膳厨中也禁烟,春宫相对画秋千。
清明节日颁新火,蜡炬星飞下九天。
官家与众女眷边吃边赏太监钻木取火,待第一名出现已经过了三个时辰,满桌子点心也都一一进了众人的肚子。官家笑着揽了皇后曹氏,亲自赏了小太监三尺红绸,黄金百两,那小太监乐得眉开眼笑。
闹了几个时辰,官家也乏了。便扔下妃嫔,一个人径直回了福宁宫。这福宁宫自太祖皇帝开始,皇上便在此就寝,戒备森严,宦官、近侍均有看护。却说这日清明,官家分赐新火之后,回了福宁宫,摒退左右,只留了陆怀熙伺候更衣。那陆怀熙随手将出门前官家搭在案几上的寝衣拿起,只听得“咣哴”一声,似乎一金属物件自几上滑落。陆怀熙蹲下身子拾起,递给官家,“皇上,这是什么,奴才没见过呢?”
官家接过那金属物件,定睛一看,乃一青铜烧制而成的刀币。手感轻小,长约4寸左右,瞧这模样倒是很有点春秋时期燕明刀的意思。
“刀!皇上这是刀?!”
“嗯,严格说来是一枚刀币。”
“哎呀,刀!不好了,有人要刺杀皇上了!”那陆怀熙听得“刀”字便大惊失色,不由分说张口便喊。
官家哭笑不得,慌忙掩了他的嘴,“喊什么喊,要刺杀朕,还等那么久?朕踏进这间屋子便没命了。”
“那皇上,这刀什么意思?这刀哪里来的?这刀是谁放的?这刀……刀……”
“别大惊小怪,这不是刀,只是一枚刀币。刀币知道吗?是春秋时期,嗯,古代的铜板。”官家觉得陆怀熙没什么文化,多说无益,便简略地说明刀币的由来,那小太监才松了一口气。
“皇上,敢情有人给你送铜板来啊。”
官家神色一凛,“有人给朕送铜板来!”想想这皇宫大内,尤其是这后宫,戒备森严,如何有人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之时给朕送铜板呢?而且这个铜板是何意思?
细观那刀币,刀背略弯,刀身上宽下窄,确实很像是古书中记载的春秋时期,燕国的刀币“明刀”,这燕明刀的刀身刻有古体字“明”。但是观此刀币,刀身亦有刻字,但此字官家却不识。
官家更衣后摒退陆怀熙,并且吩咐其对此事守口如瓶。官家看着这枚刀币,刀身上的刻字,字体方正,笔划较繁琐。官家看着刀币沉思良久,忽的想起之前有潜于兴庆府的探子密报,李元昊有自创文字之心。若是如此,难道这刀币上的字,是李元昊创的文字?官家心下一动,若这刀币果真是李元昊的西平之物,他巴巴地“送”了过来,想必也是大费周章:货币、文字、刀分别代表着商业、文化、军事……这小小一枚刀币涵盖的意思却极深极广。官家意识到,这李元昊是真要立国了,送这刀币,便是告诉官家,当年所谓的“三国鼎立”之言要实现了。
李元昊果真没有忘记当年的那一番对话,也在一一兑现。最为可怕的是,这深宫大内,高手如林,什么人能够将这刀币神不知鬼不觉地放于他福宁宫的案几上。这可是戒备最为森严的地方,这可是一国之君就寝的地方,竟然被人轻易“攻破”,所有的防线皆失灵,赵祯不由地生出某种恐惧,有那么一刻,赵祯不敢相信任何人——尤其是身边最亲近的人!
官家紧紧攥着那枚刀币,那刀币上的凉意似乎浸入了骨髓,再一点点凉了他的一颗心。
旬月过,李元昊称帝,建都兴州,国号夏。
较量才真正开始,大幕正徐徐升起。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