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柔醒来,已经是十二个时辰以后了。
睁眼环顾,四壁雪白,屋内装饰颇为用心,疑心是一家上等客栈。想来前日之事,便像是做了一场梦。
被那狄青推进郑小虎房间以后,晴柔被绑的像个粽子一般,使出浑身解数也没办法挣脱。忽的一黑衣人昏暗之中从窗户闪身入内,她尚未看清其身形,便被一拳击中后脑,晕了过去。
原本以为此命休矣,不想竟然获救。
这黑衣人到底什么来头?她脑中一闪而过野利南鸢的影子,但是摇摇头,若是野利公子,不用如此大费周章,只消屋内给她松绑即可。何须再将自己击晕带回?
想到此行铩羽而归,野利公子定气急败坏,晴柔不禁有几分焦躁。
对了,在进屋子之前,分明还有三名杀手,向着自己飞出数枚飞刀,细细想来竟然是那大宋侍卫救了自己——这人心思倒是缜密,想拿了我这活口回审问,想想便是后怕,一个姑娘家成了敌方俘虏,后果不堪想象。
这么说,野利南鸢已经计划除了自己这个失败者?
晴柔心中顿时五味杂陈,虽然知道野利南鸢的做派,但是轮到自己头上未免伤心,枉费了自己对他的一片苦心。
到底是什么人救了自己?或者说“救”为时尚早,行走江湖多年,晴柔深知这人心叵测,每个人都有其秘密,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目的。或者上一刻是“救”,下一刻就让自己万劫不复。
晴柔自床上坐起,行动自如,除了头还有几分昏沉,身上并无其他外伤。她是个聪明人,并不打算这么一走了之,她一向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即便有性命之虞,也要将心里的疑问解开。
脑海里正是百转千回,房门忽的被推开,一个小巧玲珑的姑娘走了进来,双手还端了一个食盒。
晴柔认出来这姑娘正是野利北笙身边的丫鬟花奴。不由地吃了一惊,难道昨日救自己的是野利北笙大小姐?!
“晴柔姑娘,您醒了?快擦一把脸,清醒清醒。这是小姐吩咐客栈做的玉蝉羹和山海兜,您洗漱完毕就可以吃了。”花奴说着,将手里的食盒放到了桌子上,又忙着给晴柔倒洗脸水。
“花奴,昨天……”晴柔见花奴忙活,心下不忍。谁知刚一开口,花奴便微微一笑,打断其言,“晴柔姑娘您别问了,问了花奴也不知道。等会儿小姐来了,您自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玉蝉羹,取江中大鱼,去了皮骨,薄抹,用黄纸荫干,以豆粉研,将鱼片点粉,打开,如纸一般薄,切为指片,作成羹。甚是美味。而山海兜,则是用半透明且略微弹牙的绿豆粉皮做了外皮,鳆鱼加了春笋和蕨菜切成小颗粒,用麻油、酱油、盐和胡椒粉拌了做成馅料,上屉子蒸了,只见那熟透的山海兜,粉皮透薄,粒粒馅料隐约可见。晴柔甫一打开食盒,香气四溢,顿感饥肠辘辘。
稍待片刻,食了一个山海兜、小半碗玉蝉羹,晴柔感觉精神有所恢复之后,房门又被推开,一听轻盈的脚步之声,便知来者是大小姐。
晴柔待要起身,北笙微笑摇头,“晴柔姐姐无须客气,你我都是自家人。”
晴柔早有耳闻这野利家的大小姐鬼点子多,颇具心机。此前面上交往过一两回,感觉这位大小姐虽无贵胄名媛的架子,但是那不怒自威的派头好似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一般,明明就是年纪轻轻的一小丫头,偏偏在举止之间透出不同寻常的气势来。
晴柔料定这大小姐在裕隆客栈自那侍卫手中将自己救下,必定另有所图。
“昨日战奴下手重了一点,让姐姐受了点苦。”
“大小姐哪里的话,若非战奴,此刻我就在那河中府衙的深牢大狱里,所受之苦才是不堪想象。”
“姐姐莫叫我大小姐了,就以姐妹相称,日后才好相处。”
听闻此言,晴柔当下直言,“既是自家姐妹,也就明人不说暗话,妹妹此番救我,应该是有用得着姐姐的地方吧?”
“此番救你,也出自妹子真心。想来姐姐的性子刚烈,就算被那侍卫捉了去,想必你也不会有什么言语,只怕是会一死了之。既是如此,姐姐就算是死了一回的人。”
“你是想说,姐姐的这条命就是妹妹的了。”
“难怪我哥哥重用你,果然聪明。”
晴柔当下疑惑,这刘平反叛的案子,这位大小姐搅和进来是何用意?但是观其言行,她甚至怀疑一直以来的那股暗中保护徐硕的势力,便是眼前这位大小姐。
“姐姐有话,尽可直说。”见晴柔眼神闪烁,北笙开门见山。
“妹妹今日救我,不见得只是看在野利公子的面子上吧,姐姐既然都是死了一回的人了,那这条命也就是你北笙妹妹的了,你有什么要我做的,就直说吧。”
“很简单,河中府现在的案子,姐姐收手吧。”
晴柔听闻此言,“腾”地站起身子,“此话何解?你哥哥要我拼命,你要我收手,你们兄妹俩我可是一个都得罪不起,想我赏晴柔,不过是一卑贱的丫头罢了,被你兄妹二人这么一使唤,我如何是好?”
“从前你是我的哥哥的人,自然听命于他;现在我救了你,你的命是我的了,自然听命于我。并不矛盾。”
“你为何要我收手?”
“因为徐硕。”
“庆州案子是你暗中保护他的?”
“不错。”
“郑小虎公堂之上被杀死,想必也是你的杰作。”
“有何不可?你们既然可以嫁祸于人,我也可以嫁祸于你们。”
“看来妹妹对这个宋将用情至深啊。”
“我也不知道什么深不深,反正,谁伤害他,我就不愿意。”
“这话听起来很任性。”
“不任性还是我野利北笙大小姐吗?”
“除此之外,你应该还做了不少事情吧?譬如刘文坚手里的那个锦盒。”
“别的事情你不需要知道,你需要明白的就是,你现在命是我的,你得听话。”
“妹妹这话说得绝对了点,毕竟我是野利公子的人。”
“我知道,我这拿你的性命来要挟你,也是行不通的,你赏晴柔何曾怕过死。我今天就放你回去,其实你收手不收手,对徐硕而言问题都不大,毕竟郑小虎住所,那侍卫已经有所收获。”
“是的,我此行铩羽而归。”晴柔叹了一口气,念头一闪,忽然问道:“那侍卫如何了?”
“姐姐居然还惦记着那侍卫,”北笙盈盈一笑,“那侍卫真是身手了得,三名杀手皆死于他的刀下。”
晴柔倒吸一口凉气。
“三名杀手是你还是野利公子的人?”
“随便你怎么想都行。”北笙并不作答,“我对那杀手的命不在乎。”
“我明白你能救我,也就能杀了我。当然,我不怕死,你也能让我生不如死。”
“姐姐高看妹妹了。姐姐且继续用餐,待会儿我就让车奴送你回去。”
“小姐,你就这么将她放了?”
“你要明白,她对我其实没有什么用处。”
“那你还救她。”
“救她就是对我的用处。”野利北笙望着车奴的平顶车渐渐消失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扭头对着花奴微微一笑,“救下她,那侍卫就更加相信此事系大夏所为,更有甚者会怀疑当日郑小虎看到的女子就是这赏晴柔。”
“小姐,那三名杀手你何时请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懂吗?”北笙用手指往花奴的额头上一戳,笑意盈盈。
“花奴不明白,不懂。”
“也罢,你要是懂了,你就是大小姐了。”
却说狄青了结了三名杀手的性命之后,因跑了赏晴柔,心下懊恼,但也马不停蹄回去复命。见到庞籍,当下便将发生的事情以及在那郑小虎处搜查出来的令牌、小箭以及刻有大宋江山的木板一并呈献。
庞籍看到那木板不由地大惊失色,当即命人将那木板上的图案拓印了下来。听闻狄青一番叙述,庞籍已经有了大致的定夺,很明显这郑小虎绝非善类,从表面的证据看,应该是那西夏探子。
“大人,可惜那郑小虎房间已经被火药炸得七零八落……”
庞籍一摆手,宽慰一笑,“狄青啊,切莫丧气,你此行已经是大有收获,很晚了,去休息吧。”
狄青当下抱拳,“谢大人体恤。”
待狄青走后,庞籍将油灯贴近那拓印好的地图前,细细观望,这一看不打紧,看了便是心惊胆战。这郑小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西夏小探子,隐匿于僻街陋巷,竟然能将大宋地图刻至如此详细,大宋几大州府皆详细标注,州府各个街道重要店铺均有刻录。最令庞籍吃惊的是木板之上,开封府各个街道尤为详细,城外河道、城内御街、巷陌……一直延伸至大内,均有标注。庞籍心惊肉跳,能刻录这样一幅大宋州府图的人,定是熟悉大宋,甚至是在宫廷内浸淫多年深有城府的老人,因为这地图上的好几处街道,在真宗时期已经更名,更有甚者是真宗时期已经被迁移的一处寺院亦在此做了标注。
一个郑小虎竟然能牵扯出如此之大的西夏暗探事件,庞籍深感不安。这图应该不是郑小虎的手笔,看那郑小虎不到四十岁,即便在真宗时期来到大宋,亦没有能力进入大内,更别说绘制如此详细的州府地图。
最令人恐惧的就是,敌人在你身边,你却并不知晓。这种恐惧会令人草木皆兵,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庞籍当即撰写密奏一封,将那拓印好的地图一并用蜡印密封,命人连夜赶往汴京。
卯时一到,公鸡开始打鸣。
裕隆客栈沉浸在深春的阳光之中。
狄青依旧由前日的后墙翻身进入,他沿着一条看似荒废的小径一路蜿蜒向前,慢慢走至客栈堂前。平日里,卯时一到,客栈已经是人声嘈杂,这裕隆客栈在河中府只能算是一个普通小客栈,价格也更平易近人,因此,平日里反倒更受欢迎。这往来的的商人、寻常探亲的百姓,都喜欢留宿此地。久而久之,这裕隆客栈小归小,反倒是在河中府有点小名声。
这裕隆客栈的老板是一对夫妻,早些年是在汴京做酒楼生意的。但因朝廷将酒的买卖把持得严,这从制酒到卖酒到买酒都有严格的规定。而这夫妻俩毕竟开的是小酒楼,这制酒的资格始终是拿不到的,做个小买卖也终究仰人鼻息。
这河中府是老板娘的娘家,汴京生意做不下去,就回到娘家来。正好遇到这家客栈待价而沽,夫妻俩觉得地段不错,出价也合心意,便将此店盘了下来,开店至今。
前日那爆炸案,估计令这店蒙了阴影。今日此时,一点动静都没有,狄青也暗自摇摇头,这店估计以后是生意难做了。
因为火药爆炸,狄青负伤。遵了庞籍的令在府中休息。但这两夜,狄青都辗转难眠。他确信那刘文坚之死绝非徐硕所为,目前看郑小虎是最大的嫌疑者,而他的死,确系西夏所为。但是在公堂之上冒险暗杀重案证人,实在是铤而走险。想必郑小虎要说出口的女人,非常重要。
但是,公堂之上,郑小虎并未受刑,也无性命之虞,他何须以身犯险讲出那女子特征?从搜索出的证物看,郑小虎应该是西夏探子,既然如此,他并没有非要讲出女子存在的可能性,更没必要将这个女子供出来……而且,观郑小虎当日堂前表现,并未有所犹豫。也就是说他跟这个女子并没有渊源和往来,他单纯地要供述看到了这么个女子。然后话未说出口,便被射杀。
如果说,郑小虎是西夏探子,而射杀他的也是西夏人,那么对方是杀人灭口。那郑小虎为何要将同为西夏一党的女子供述出来?除非……狄青暗地里也叹了一口气,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说,这西夏内部也有两股势力?一股势力杀了刘文坚,一股势力是郑小虎所在的组织势力?”
那么,当日遇到的女扮男装的那只“兔子”是不是就是那个女人?她到郑小虎住所搜查,看她驾轻就熟的模样,明显跟郑小虎是同伙,如果是同伙,郑小虎就不该在公堂之上将其供述出来,她也不应该会杀人灭口……
狄青思前想后觉得矛盾重重。
天刚蒙蒙亮,他便起身,决定再往裕隆客栈查探一番,那郑小虎的背景,平日里的动向,想必那店老板和其他伙计最清楚不过。非但如此,既然这郑小虎很有可能是西夏探子,很难说这客栈内还有没有探子,是不是有人合力将那刘文坚杀死。
客栈内很安静,这种安静令人感到不安,这种安静透着一点“死寂”,狄青觉得店里的气氛有些瘆人。他径直往里走,步入客栈的大堂,眼前景象令他大吃一惊。
这裕隆客栈虽小,但是也五脏俱全。老板夫妻是开酒楼出身,因此,在客栈一楼也设置了小餐馆,客人不论是打尖的还是住店的,或者是路过此地饥肠辘辘地,都能光顾。餐馆楼上则是客栈。
而狄青此刻眼前的场景,依旧是一副餐馆内人来人往的画面,可能因了前一日的火药事件,店里人不算多,三三两两在店里吃喝。但是细观这些人,不论是客人还是小二,还是柜台的掌柜,都是静止不动的,整个大堂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副歌舞升平的图画,每个人的表情栩栩如生,但是——狄青知道,他们都是没有生命的。
简单一句话,他们都死了。
饶是狄青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生死打斗也经历了很多,看到眼前的场景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浑身战栗。人间杀戮狄青是明了的,生死也都看淡。但是这样诡异的死法,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没有光火,没有血腥,平静如斯,每个人面上都带着最真实的表情,有一个看起来只有四五岁小男孩,正拉着妈妈的一角,小嘴撅着,眼睛盯着桌子上的那一小碗肉……看到这副场景,狄青心中一痛,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天杀的恶人,怎么能够用这种手段来结束人的性命!
狄青忍着内心的愤怒,走近那个看起来正在小酌一杯的中年男子,他面色苍白,嘴唇呈现出不同寻常的红色,狄青仔细探看,他的脸上,身上都微微泛起红色的斑点,而且这种红色越来越深。
雪蘸丹砂!
狄青对这种毒有所耳闻,当日在狱中,遇到过一个来自宋夏边境的制毒高手,讲起过这雪蘸丹砂的西夏独有的毒药。这毒甚是精贵,自十二种植物中提取,而这植物为首的便是牡丹花。谁也想不到国色天香的牡丹会被人用来做毒药的引子。牡丹花本身无毒,但是与那另外十一种植物混合,便能产生出独特的剧毒。
这雪蘸丹砂的名号,出自唐朝徐夤的一句诗:“看遍花无胜此花,剪云披雪蘸丹砂。”而中毒的人,呈现出来的症状也如同皑皑白雪上点点绯红的血液。
此毒无色无味,如同蒲公英种子一般,经风扩散,中毒之人毫无察觉和痛苦,在不知不觉中便没了性命。
前两日是用火药炸了郑小虎的房间,有可能是希望短时间内将他狄青一并炸死在屋内,并且毁掉郑小虎房间内的其他的证据。而现在对方竟然用了这样的奇毒,只有一个解释,下毒之人不希望将此事闹得太大,只希望这个客栈在悄无声息中消失,所有的人都消失。不论是谁,知不知道郑小虎的背景,内情,只要踏进来,就有一分嫌疑,他们都得死。
这样,狄青无法再追查下去,郑小虎死了,留下仅有的一些线索,但是,无论如何,都没法子再追查下去。
没有法子吗?
狄青脑海里闪过那被捆缚的扮做男装的女子的样子。此事难道是她所为?这女人竟然如此心狠手辣!
如果是她,上天入地他也要将她找到!
不知狄青是否寻到此女,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