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上,扬州段,细雨绵绵,凄寒入骨。
一艘大船之内,崇祯独自面对着桌上的杯盏出神,船外哗哗的流水声置若罔闻。
难道说,大明王朝到了他崇祯手里,气数尽了?
朝廷南迁,王泰北地称王,大明王朝在北地的人心丧失殆尽,再想回来,
恐怕是难了。
“陛下自登基以来,下罪己诏数次,可曾减免百姓赋税一丝一毫?吏治腐败、豪强暴虐、宗室骄横、土地兼并,陛下可曾解决分毫?”
王泰的话语犹自在耳边回响,崇祯脸色难看,心头压抑至极。
“抱残守缺,心中只有大明祖制,只有大明朝廷,没有大明百姓?朕真的如此无能吗?”
崇祯喃喃自语,幽幽叹息一声。
大明朝廷,积弊重重,积重难返,内忧外患之下焦头烂额,顾此失彼,颜面尽失。王泰攘外安内,兵威降临,外夷噤声,天下慑服,伊然以圣主自居。
崇祯心底不由得一阵悲哀。
大明天下,百姓只记得王泰,只知道河南卫军,谁还记得大明朝廷,谁还记得他崇祯皇帝?
通州渡口,他曾一度起了念头,要将王泰格杀当场,哪怕是身死名灭,但最终,他还是忍了下来。
天下勤王之师无一而至,来的却是乱臣贼子,他的女婿王泰。山海关建奴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吞噬撕咬。李自成已经破了居庸关,就要兵临京师城下,破城只在旦夕之间。
北地糜烂,瘟疫天灾,再加上建奴和大顺军,选择南迁,迫不得已,留给王泰的,只是一个有待收拾的烂摊子。
即便是一个烂摊子,即便是一片废墟,崇祯心里还是心痛如割。
祖宗基业,岂能尺寸于人,何况江左半壁江山!
“陛下,怎么还不歇息?”
周皇后进来,手上的托盘里,一杯热茶。
“你也不是没有歇息。”
崇祯抬起头来,对着周皇后微微一笑。
“太子他们几个,都睡了吗?”
崇祯的话题,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几个儿女身上。
脱离了日常纷杂的朝事,崇祯精神反而好了许多,脸上也有了几丝红润。
“太子正在船舱里看书,其他几个玩累了,正在吃东西。只有昭仁公主,吵着闹着要找姐姐,好不容易才哄睡着,我这才能过来。”
昭仁公主是夫妻俩的小女儿,今年只有8岁,她口中的姐姐,就是崇祯夫妻二人的爱女朱媺娖。朝廷南迁,经过清河,崇祯夫妇和女儿见过一面。
“看样子,娖儿明年春天,就会诞生麟儿了。你和我,怕是要当外公外婆了。”
想起在清河段与女儿相遇,女儿已经显怀,周皇后不由得感慨万千。
果然,提到女儿,崇祯的脸色一下子柔和了下来。
“王泰这小子虽然一无是处,对娖儿还是不错。他要是对娖儿不好,我就是拼了老命,也放不过他!”
“你要对你外孙的父亲不利,你外孙可不会答应。”
周皇后嫣然一笑,夫妻二人视这个女儿为掌上明珠,女儿嫁的不错,夫妻二人自然开怀。
“娖儿我是放心,但太子,性格还是太柔弱了些。如今这大争之世,他这样的性子,如何担得起天下重任?哎……”
崇祯的叹息听在耳中,周皇后看了一眼崇祯,附和着说道。
“太子年纪已经不小了,等到了江南安顿下来,也该给他选太子妃了。”
太子朱慈烺,崇祯二年生,已经18岁,年方弱冠,要不是国事纷繁,也许太子早已经娶妻生子了。
“是,不知不觉,儿女们都长大了!”
崇祯又发出一声叹息。
周皇后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
“陛下,你说王泰会立娖儿的孩子为世子吗?”
世子!
崇祯不由得一怔,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周皇后。
“皇后,你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
周皇后看着崇祯,咬咬牙,终于脱口而出。
“我想咱们的儿女福寿双全,一辈子平平安安,不再遭受杀戮和痛苦。有些时候,咱们得认清现实,该妥协的时候就得妥协。”
周皇后的话语听在耳中,崇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神痛苦。
“你是要让朕……退位让贤吗?”
崇祯艰难吐出一句话来,心头重如千钧,压抑至极。
“陛下手中无兵无将,即便是到了南京励精图治,卧薪尝胆,靠着这些文武班底,没有王泰这样的肱骨大臣,大明朝廷也只是苟延残喘而已。”
话已经说开,周皇后也没有了顾忌。
“陛下如果激怒了王泰,不但娖儿会受到牵连,她将来的孩子也会遭到冷落。更重要的是,一旦撕破了脸皮,王泰挥兵南下,太子,还有咱们这些儿女,又该何去何从?”
周皇后的良苦用心,却换来崇祯的一声冷叱。
“这天下是大明的天下,朝廷南迁,也是迫不得已。至于太子他们,既然生在朱家,就得担起这副重担,否则何以有面目面对大明的列祖列宗?”
“太子的肩膀太过柔弱,他担不起这副重担!”
周皇后也是皱起了眉头,不知不觉声音大了起来。
“我不想和王泰对着干,这样会牵连咱们的孩子。陛下不妨想一下,陛下都对付不了王泰,太子又如何对付?”
周皇后一句话,怼的崇祯哑口无言。
“一旦战火波及,到时候就是人头滚滚。让太子和王泰硬扛,恐怕不是上策!”
“退位让贤,这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这岂不是把大明的江山交给了居心叵测之人,岂不是让大臣们寒心?朕到了九泉之下,又如何像大明的列祖列宗交代”
崇祯的执着,让周皇后微微摇了摇头。
形势逼人,要是在死抱着不放,那可就是两败俱伤。
“陛下,北边军情来报,河南卫军破了山海关,正在围攻宁远城!吴三桂杀了满洲的豫亲王多铎,投了北王王泰!”
大学士陈演进来,脸上掩饰不住的惊诧。
“什么?”
崇祯大吃一惊,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跟着轻轻点了点头坐下,拿起塘报看了起来。
“先是阿济格,再有阿巴特,如今又是多铎,看来,鞑子是没有几天好日子过了……”
崇祯放下了塘报,轻轻叹息一声。
“王泰统兵之能,天下无双。可惜了……”
一连两声叹息,崇祯的失落看在眼中,陈演还是忍不住,继续禀报。
“陛下,第二份塘报,河南卫军占了居庸关、紫荆关,大坡流寇李闯。河南卫军北路直逼大同,南路进军太原,锐不可当!”
崇祯苦笑一声,没有言语,仿佛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中一样。
“陈卿,还有什么事,一并奏上吧。”
周皇后看了一眼失落的崇祯,轻声开口。
“陛下,北王王泰将京城各士大夫之地统统收归官府,然后分给京师各地的乞丐和无恒业者,以至于京师人心浮动,惴惴不安。”
陈演察言观色,他看着崇祯,小心翼翼继续说了下去。
“陈卿家,你被侵占的田亩有多少啊?”
崇祯的脸上,似笑非笑。
“陛下,臣被侵占的田亩,不过300余顷。田国丈和周国丈,他们被官府夺去的田亩,都有上千顷。”
田国丈是崇祯的爱妃田贵妃的父亲,田贵妃已于崇祯十五年病死,崇祯爱屋及乌,对田国丈田弘遇很是照顾。
至于周国丈周奎,则是当朝周皇后的父亲,被封为嘉定伯,富贵逼人。
这两位国丈都是皇亲国戚,陈演说出他们被夺去的田亩,崇祯的脸色,果然阴沉了下来。
“陛下,王大人此举太过跋扈,与强盗无异。请陛下下旨,让王泰退还田地给各官吏之家,以正视听!”
陈演的慷慨陈词看在眼中,沉吟片刻之后,崇祯苦笑一声。
“陈卿,你说朕有那么大的本事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陛下一纸……”
陈演还要继续,周皇后忽然打断了他。
“陈卿家,陛下一路舟马劳顿,有什么事,回头再奏吧!”
看崇祯脸色难看,陈演赶紧住口,告退下去。
船舱里一阵沉默,此时,王承恩的声音在窗外适时响起。
“陛下,船到了高邮段,前方就是扬州。现在靠岸,该用膳了。”
“高邮?”
崇祯心烦意乱,忽然眉头一皱。
“高邮的地方官吏,没有送来给养吗?”
船舱外一阵沉默,崇祯冷哼了一声,立刻说道:
“王承恩,你让太子换上便服,和朕下船走走。”
崇祯站了起来,向着船舱外走去。
“太子的婚事,等到了江南再说。若是海内承平,太子已经监理国事了。”
崇祯的叹息,让周皇后也是微微摇了摇头。
太子,过于文弱,将来如何,实在让人揪心。
父子二人沿岸而行,几个便装卫士跟随,既然走了一段,前面树木葱茏处,露出一片房舍,朗朗的读书声传来,让细雨中的众人都是竖起了耳朵。
“欲言国之老少,请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老年人常多忧虑,少年人常好行乐。老年人常厌事,少年人常喜事。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阳;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
少年中国说!
崇祯脸色凝重,微微皱起了眉头。
少年中国说,报纸上曾经连篇累牍,刊登这篇文章。他也知道,这是王泰的手笔。想不到此篇文章竟然登堂入室,在学堂当中公然传授。
太子朱慈烺听的津津有味,跟着学生们的朗读声,也是摇头晃脑诵了起来
看来,他也常看报纸,也喜欢这篇文章。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崇祯看着入神诵读的朱慈烺,眉头紧锁。
儿子柔弱的肩膀,能担的起大明中兴的重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