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秋雨秋煞人,何况是风雨飘摇、天下人言可畏之时。
朝廷大义凛然,天下人议论纷纷,上达天听、皇亲国戚、达官贵人、豪强官绅,下至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僻野村夫,人人都是关心起了大明朝廷的未来。
也许,人人担忧的,是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前途。
因为河南的决策,已经牵扯到上千万百姓,甚至是数千万百姓的生计和生活,而一旦和朝廷开战,可是事关天下百姓的生计和前程。
衙门后堂,王泰坐在椅子上,陈子龙和顾炎武在侧,另一张椅子上,则是郎中傅山。
为什么田夫人怀的是女孩,郡主怀的就是男孩?
面对傅山、傅青主,这位历史上博艺多才、负气节义的着名人物,其在太原地区乃至三晋大地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享有盛誉,颇受百姓爱戴,在整个山西乃至于大明境内声名遐迩,彪炳于后的志士仁人。
衙门大堂上,王泰幽幽问出一句话来。
傅山、傅青主,这位被梁启超称为“清初六大师”之一,与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齐名,着有《傅青主女科》、《傅青主男科》等传世之作,时有“医圣”之名,乃不折不扣的国手大家。
但在无神论、信仰科学的王泰看来,无论医术如何精湛,碍于时代的局限性,能在怀孕初期便能分辨男女,这不是扯淡吗?
“大人,你真的要和朝廷割裂吗?”
傅山避而不答,又扯到了河南的处境问题上。
朝廷可是广而告之,在报纸上昭告天下,王泰乱臣贼子,天下人都在等待河南的回复,傅山也是一样。
一旁的陈子龙和张煌言,也是看着王泰,听他的解释。
“先生,在下曾上禀君王,愿为革新变法,根除大明弊政流血牺牲,除吏治腐败、去宗室顽疾,解豪强暴虐之患,富国强兵。结局如何,不言自明。”
王泰苦笑一声,面对这位历史上的忠义志士,毫不掩饰。
事实上,他也没有什么可以掩饰的。
“朝廷派来使者,劝我回归朝廷,我明言永尊大明为正朔,不伤害王室任何一人。然则君王难忍藩镇之忧,与河南公然决裂,王泰亦措手不及。王泰对大明有情有义,不然在下只要隔断漕运,京师便会彻底瘫痪。”
北地糜烂,京师所需皆仰于江南,一旦漕运隔断,京师无粮饷可供,朝堂震动,大明朝廷的天下,又岂能久之?
“大人何不回归朝廷?”
傅山点点头,继续问道。
陈子龙和顾炎武对看一眼,都是暗自赞赏。
王泰对这位仙风道骨的傅山,尽管名满山西,尽管其是清流袁继咸的得意门生,但归根结底,傅山不过是一介廪生,王泰对傅山如此掏心掏肺,礼贤下士,可见其爱才,绝非道貌岸然。
“王泰回归朝廷,兵权尽失,且不说王泰自身安危,大明积重难返,其灭亡或许数年之间,流寇鼠目寸光,建奴贼心不死,一旦入关,便是文明中断,百姓水深火热,死伤何止百万!”
王泰冷笑一声,陡然间心硬如铁。
“我不能为了大明王朝的所谓正朔,束手就擒,误了天下千千万万的汉人,也误了我华夏数千年的文化和文明!”
那些历史上悲惨的景象和时刻,无数百姓被屠杀,汉人的发髻成了金钱鼠尾,脊梁被打断,膝盖骨被抽,文明被阉割,国民成了奴民。
“王大人,你真不是为了天下之主?”
傅山盯着王泰,目光炯炯。
都认为自己高于秦皇汉武了,还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天下之主,至高无上的权力、骄奢淫逸的生活、三千佳丽的后宫,处理一下政务、批阅批阅奏章,任意妄为,骄奢淫逸。真是可笑至极!”
王泰冷冷一笑,傅山脸上一红。
“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是故天子统三公,三公率诸侯,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贵以临贱,贱以承贵。上之使下,犹心腹之运手足,根本之制枝叶;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支叶之庇本根。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司马迁之语,真是一派胡言!”
天子之职莫大于礼,在王泰看来,这纯粹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一个上之使下,对于此时疾患重重的大明,完全是扯淡。
“以大人看来,何为天子之职?”
傅山没有纠缠王泰是否想自立皇帝,反而跟着他的节奏,问了下去。
“天子之职,在于爱民,在于富民,有了品格健全的国民,国家才能长治久安。就像今日的大明,即便是天灾不断,但若是吏治清明,又岂是如今之景象?世风日下、民风萎靡,士大夫、豪强官绅功不可没。以至于低层百姓嗷嗷待哺、水深火热,难免对朝廷失望,尚武之风缺失。国不爱民,民又岂会爱国?”
王泰看了一眼周围几人,摇了摇头。
“我在河南兢兢业业,不过使百姓吃饱饭而已,百姓便感恩戴德,募兵、练兵踊跃,战场上出生入死,无一次有临阵脱逃之举。百姓淳朴,只需有口饭吃,朝廷和地方官府不能如此,便是丧尽天良,猪狗不如!”
陈子龙脸上一红,他曾是地方父母官,对王泰的话,自然是感同身受。
顾炎武肃拜一礼,郑重其事。
“大人为国为民,舍尽家财,毁家纾难,在下自惭形秽,自愧不如。”
“王大人,你虽然一片公心,但你始终是大明臣子。你难道真不想那皇帝之位,君临天下?”
傅山终于回到原点。
“我不想与大明为敌,除非万不得已,也不会向朝廷动兵。一旦动兵,受苦受难的还是天下的百姓,身居高位者还不是锦衣玉食、悠然自得。再说了,天下之主,孤家寡人,我王泰还真不在乎!”
孤家寡人,没有人与之权力对等,没有朋友,没有亲情,没有自由,无人可以倾诉,看看当今天子,就知道这个天下之主,当的有多辛苦了!
“大人真不在乎?李自成、建奴可是真在乎!”
傅山眼睛里,露出一丝戏谑。
“在乎又怎样?不在乎又如何?德不配位,只能是万民遭殃,职位越大,责任越大,国就是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先贤已经讲的够清楚了。”
王泰冷冷说道,眼神幽幽。
他倒不是中伤和攻击崇祯,但大明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他真的一点责任没有吗?
就像历史上他不肯迁都江南,也没有让儿子任何一个人去江南监国,历史众说纷纭,但他作为君王,难道不能乾坤独断吗?
一个王朝好不好,问问黄河上、运河上的那些流民就知道了。什么时候流民没有了,这才是王朝的正道。
“李自成只是造反造惯了,在乎的是纵横驰骋、掌握他人命运的快感。建奴在乎的是大明的花花世界、金银财宝,对百姓犹如猪狗。”
李自成还好,一旦建奴问鼎中原,那就是汉民族的噩梦了。
先不要说什么剃发易服,文明阉割,光是那些嘉定三屠、扬州十日、广州大屠杀、济南之屠等等,已经是骇人听闻,一部震惊世界的血泪史了。
“王大人,革新变法,动的就是那些士大夫、豪强官绅的根本,他们又岂能让你如愿?你勇气可嘉,但却太想当然了些。”
傅山也是摇摇头。
他长久在民间行医,民生凋敝,百姓苦矣,大明是个什么样子,他自然比谁都清楚。
“大明本就积重难返,还不革新变法,因循守旧,只能是死路一条。一个烂掉了的房子,还要那些个破瓦朽木有何用?那些个蛀虫鼹鼠,只有破坏,没有建设,还真以为他们是救世济民的良药吗?”
这个时候的王泰,对大明王朝,已经开始失去了信心。
官以财进,政以贿成,文官爱才,武官怕死,吏治腐败、土地兼并、豪强宗室,如此局面,不根除如何改变?
“大人,你究竟想要什么?”
傅山看着眼前的王泰,暗自摇头。
这位五省总理还是有些优柔寡断,不过这种妇人之仁,对天下百姓,的确是大善。
“要的是什么?我要的是我汉人的骄傲,我汉民族的骄傲!我要的不是他们形如乞丐,要的不是他们卑微如蝼蚁,要的不是他们面黄肌瘦、忍饥挨饿,更不要他们被建奴视做“人畜”,任意凌辱和屠戮!”
汉人的骄傲!汉民族的骄傲!
陈子龙和顾炎武,包括傅山,都是面色通红,肃然起敬。
汉人还有骄傲吗?
汉民族还有骄傲吗?
王泰心潮起伏,眼泪差点脱口而出。
为了生活奴颜婢膝、卑躬屈膝,面黄肌瘦、浑身脏兮兮,眼神空洞、神情麻木,这样的人,还有值得骄傲的地方吗?
自信、健康、热爱生命、有知识、有追求的国民,这才有做国人的骄傲。
兵临天下、四海宾服,文明沐浴太阳能照到的地方,这便是汉民族的骄傲!
而能让百姓活成这样,在生死线上挣扎,能让流民生不如死,水深火热,每一个执政官都应该感到脸红。
“大人,你要么是大奸大恶,花言巧语、居心叵测,要么是千古先贤,为国为民、呕心沥血、虽九死而未悔。反正,在下是被你说服了。”
傅山摇了摇头,郑重其事。
汉人和汉民族的骄傲,他有很是期待自己有看到的那一天。
“大人心胸之开阔,在下望尘莫及!”
顾炎武肃拜一礼,心悦诚服。
“大人,为了大明百姓,还是慎重,一旦和朝廷开启兵端,那便是生灵涂炭了。”
陈子龙忧心忡忡。
虽然他为王泰做事,也目睹王泰治下一系列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要和朝廷公然割裂,他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高皇帝对我中国有大功,当今天子亦无恶行,皇帝又将公主下嫁于我,我和天子有婿翁之谊,非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和朝廷开战。”
王泰目光转向了傅山。
“先生,你还没有说,为何田夫人怀的是女孩,郡主怀的就是男孩?”
王泰也回到了原来的问题上。
“大人,陈先生和顾先生,他们心知肚明,不妨听听他们怎么说。”
傅山微微一笑,目光转向了陈子龙和顾炎武二人。
陈子龙和顾炎武对看一眼,都是一笑,各自分开。
朱妙婉怀孕,王泰有了后人,消息一旦传出,对于麾下将士,无疑是吃了颗定心丸。王泰若是没有后人,众人的心都得悬着。
河南卫军骁勇善战、甲于天下,随着将来的走势,河南卫军必会攻城掠地,攻无不克,天下必会为河南卫军所攻取。王泰有后,这标志着河南卫军可以像以前一样,开疆扩土,不会因为王泰自身有变故而戛然而止。
“大人,田夫人出身商贾,地位卑贱,笼络人心,威望不够。郡主皇亲国戚、金枝玉叶、身份娇贵。大人要救国救民,须得以郡主之尊,公主之贵。”
陈子龙面带微笑,轻声说道。
“大人,如今公主尚未有身,而郡主有喜,大人处境堪忧,此时此刻,郡主怀的,就必须是男孩!”
顾炎武的观点,也是出奇地和陈子龙一致。
王泰微微点了点头,沉吟片刻。
“那就在报纸上把这消息发出去的,也让天下的百姓知道,我王泰有后了。”
王泰看着窗外的秋雨,面色凝重。
“朝廷判我为乱臣贼子,昭告天下,我也会告诸万民,我王泰对大明忠心耿耿,对大明百姓苦心积虑。我要告诉天下人,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宗室、士大夫、豪强、贪官污吏的天下。”
他倒是要看看,朝廷的旨意和他的广而告之,这天下百姓,到底是怎样的一番心思和反应。
报纸掌握在自己手上,不再是士大夫们掌握舆论的喉舌,天下人,才是真正的天下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