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三月十日,京师,紫禁城。
乾清宫大殿之上,大明皇帝崇祯坐于御案之后,眉头紧皱,坐直的身子,无不显示着内心的盛怒。
好不容易击退了建奴,中原的留扣也没有再攻城掠地,谁知道又出了赵应贵掳掠、淫辱晋王妃这一档子事,让本就焦头烂额的他,不由得愠怒交加。
什么时候,这些人才能消停些?
还有这个赵应贵,居功自傲,也实在太狂妄了些。
“陛下,山西总兵赵应贵一案惊动朝野,晋王上书,请陛下给他一个公道。此案证据确凿,有人证物证,有相关人等证词,请陛下定夺。”
兵部尚书陈新甲上前,首先开口。
崇祯微微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他倒是想看看,朝堂上群臣的反应如何。
赵应贵,勇冠三军,河南卫军的悍将,任山西总兵仅半年的王泰部猛将,怎会如此胆大妄为,色胆包天?
崇祯的心里,愤怒与失望俱在。
“陛下,山西总兵赵应贵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掳掠王妃,肆意凌辱,证据确凿,请陛下将赵应贵押解进京,依律斩首,夷其三族,以正国法!”
兵部给事中光时亨首先走了出来,慷慨激昂,义正言辞。
赵应贵是山西总兵,也是兵部官员,作为朝廷举足轻重的谏官,兵部下属官员失责,他自然要首先开炮。
光时亨的话语,崇祯只是冷笑一声,随即把目光转向了户科给事中杨枝起。
“陛下,此案证据确凿,若是人证物证俱在,赵应贵是否有罪,或许能一清二楚……”
崇祯面色一缓,杨枝起的话不无道理,作为重要人证之一的山西副将郑二遇刺身亡,这案子证据不全,似乎可大可小。
“刑部这边,有什么新的证据吗?”
崇祯的目光,转向了刑部官员的身上。
“陛下,山西巡抚蔡懋德呈本,在郑二的尸身上,发现了一张河南银行出的银票,面值为一万两。”
刑部侍郎徐石磷走了出来,郑重其事,呈上银行本票。
崇祯看了一眼本票,摇摇头,冷笑了一声。
“一万两,好大的手笔!”
“陛下,河南银行的本票,肯定是五省总理王泰所给。王泰曾是河南巡抚,银行和造币厂,都是他经手所建。王泰指使部下贿赂郑二,或因没有谈妥,痛下杀手。赵应贵是王泰的左膀右臂,此事王泰脱不了关系。臣请追查王泰之责!”
光时亨以为皇帝对王泰不满,顺水人情,立刻送出。
“陛下,王泰在河南公心私用,办工厂、兴商业、与民争利,民怨沸腾,如今赵应贵玷污晋王妃,大伤我皇家颜面,究其原因,还不是王泰在背后为其撑腰。臣请废王泰五省总理,改调中枢,其职由肱骨大臣接任,由朝廷派出监军,以免河南卫军成为王泰私军!”
吏部侍郎吴昌时也是慷慨陈词,从赵应贵的案子上,扯到了王泰身上。
“吴侍郎,今日是谈赵应贵的案子,你就不要扯远了。”
户部尚书李待问看了看崇祯铁青的脸色,赶紧出口,阻止了吴昌时的夸夸其谈。
如此攻击皇家女婿,这不是打皇帝的脸吗?
谁都知道,王泰看不起所谓的江南名士,从黄宗周到杨廷麟,都和他有过节。吴昌时此举,分明是公报私仇。
“陛下,朝野沸沸扬扬,说是河南百姓,只知有王泰而不知有我大明天子,只知河南卫军而不知有朝廷官军。如今建奴势弱,流寇难成气候,不如借此良机,免去王泰五省总理之职,夺其兵权,由重臣接任。陛下明鉴。”
阁臣陈演站了出来,其和吴昌时之奏,如出一辙。
李待问摇了摇头,退了回去,不再坚持。
几位大臣纷纷攻击王泰和其部下,王泰已是众矢之的,崇祯脸色难看至极。
一个赵应贵案,偏偏扯到了王泰身上,而且个个振振有词,好像全天下只有他们是心存社稷,其他人都是乱臣贼子一般。
“陈卿,赵应贵是你兵部辖将,你对此案,是何看法?”
崇祯的目光,扫到了兵部尚书陈新甲身上。
“陛下,从山西提刑司递上来的公文,赵应贵似乎是罪责确凿。但关键证人郑二被刺杀,显然此案另有玄机。赵应贵在关外阵斩奴酋阿济格,功莫大焉。此案还需细查,以定赵应贵之罪。”
陈新甲说完,肃拜了一礼。
虽然连他自己也觉得,赵应贵不会干出这些荒唐事,但证据确凿,又有晋王和山西巡抚衙门的文书,赵应贵恐怕难逃一劫。
王承恩站在一旁,看到崇祯眉头紧锁,不由得惴惴不安。
大明积弊太多,对士大夫太缓,不抑兼并,官以财进,政以贿成,以至于文官寡廉鲜耻,敛财成风,武将贪鄙跋扈,难以节制。
这些人如此攻击王泰,完全不顾皇家颜面,肯定是得了某人的好处,不然他们不至于如此不顾节操,拼命弹劾王泰。
王泰正在中原和李自成部周旋,难道非要把王泰逼反,他们才心甘?
“这是王泰的奏折,他为赵应贵申辩,希望朝廷还赵应贵一个公道,查出背后居心叵测之人。你们都看看吧。”
崇祯摆摆手,有宦官上前,接过奏折,示传了下去。
光时亨在一旁立刻跳了出来,肃拜一礼,怒气冲冲。
“陛下,王泰跋扈傲慢,视我满朝文武如无物。赵应贵案铁板钉钉,他不思悔改,反而为赵应贵喊冤,查什么居心叵测之人。以臣看来,他自己最是居心叵测,以兵强马壮来要挟朝廷。他真以为,自己是宋太祖吗?”
“陛下,王泰虽然不是河南巡抚,但河南卫军是他一手所创,他又是五省总理,在河南军中的影响极大。臣以为,河南卫军将士拿着朝廷的饷银,却只听令于王泰。臣请去王泰五省总理,改由他人接任!”
阁臣魏藻徳站了出来,慷慨陈词。
崇祯心头犹豫,本来以为群臣不过是中伤王泰,无理取闹,这样听下来,果然有几分道理。
赵应贵罪证如山,王泰上奏折如此理直气壮,其跋扈,超出了崇祯的想象。
王泰,不过一臣子尔,何以如此胆大妄为、毫不畏惧?
他又凭的什么?莫不是他的……兵强马壮?
崇祯患得患失,目光不自觉地,投向了内阁首辅周廷儒。
周廷儒硬着头皮,走了出来,肃拜一礼。
“陛下,臣有话要说!”
崇祯点了点头,靠回了身子。
“周阁部有言,只管说来!”
“陛下,王大人练兵有方,天纵奇才,但年少轻狂,太过聪明,若是任由其做大,反而是害了他。宋太祖得前朝恩宠,但权势太大,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夺了孤儿寡母的江山,其部下骄兵悍将,顺水推舟而已,非宋太祖不忠也。”
崇祯不自觉点了点头,额头冒汗。
“卿家所言,有几分道理。不过王泰正在与流寇大战,阵前换帅,似乎不妥。此事,还是等剿灭了流寇再议。”
看到崇祯犹犹豫豫,陈演和魏藻徳对望了一眼,陈演立即上前,跟着进言。
若不趁热打铁,只怕皇帝回去,又要朝令夕改了。
“陛下,北有洪督师,足以抗衡建奴。中原流寇式微,已是困兽犹斗。此时让王泰王大人回归中枢,正是良机。臣举荐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范志完为五省总理,接任王泰,请陛下圣裁!”
光时亨也是上前肃拜道:“陛下,请撤去王泰五省总理之职,以安朝臣之心。”
其他几位大臣对望了一眼,也是一并上前。
“请陛下定夺。”
崇祯正在犹豫不决,刑部侍郎徐石磷轻轻咳嗽了一声。
“陛下,今日所议,是赵应贵的案子,是不是先了了此案再说?”
明明是刑部的案子,这些个言官阁臣一个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顾左右而言其它,真当他刑部为无物?
他可没有时间在这听他们胡扯,他还急着回去看自己刚刚出生的长孙。
“徐卿所言极是!还是先议赵应贵的案子再说。”
崇祯如梦初醒,点了点头。
“山西巡抚蔡懋德呈文,言道此案虽是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但掳掠晋王妃的赵应贵部卫士,都为官军所杀,重要人证山西副将郑二又被杀身亡,此案仍有疑点。”
崇祯看了看大殿上的群臣,面色重新恢复了冷峻。
他甚至有些恼怒,自己竟然被朝臣牵着鼻子走,实在是太伤帝王自尊。
不过,王泰如日中天,中原战事一了,就把他调回中枢,以免武将跋扈,甚至是藩镇之祸。
“刑部、兵部、大理寺各派要员前往山西,彻查此案。若有人从中作祟,依律惩处,绝不姑息!”
“陛下!”
崇祯话音刚落,光时亨又是喊了起来。
“赵应贵犯下如此重案,罪责难逃。王泰跋扈,拥兵自重。陛下宜早做定夺,不可寒了天下臣民之心!”
崇祯脸色铁青,手中的折子扔在了案几之上。
“朕已经说了,刑部、兵部、大理寺各派要员前往山西,彻查此案。还不退下!”
“陛下,臣一片忠心,都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
光时亨毫不畏惧,肃拜一礼,据理力争。
“陛下,赵应贵案铁证如山,应诛杀次贼,以安天下。至于王泰,手握重兵,其势已成,再不收回兵权,恐有藩镇之祸!陛下不可因其是皇家之人,就网开一面。须知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
“你这厮,跟黄道周一样,生的一张利口,拖出去,杖责二十!”
崇祯暴跳如雷,站起身来,大声咆哮了起来。
“陛下,忠言逆耳,臣是为了大明江山!”
光时亨被武士拖了出去,声音犹自远远传来。
大殿之上,一时寂静无声,人人都是。
此案铁证如山,山西巡抚蔡懋德的奏折,晋王的文书,晋王妃被从总兵衙门救出带走……
崇祯皇帝这么做,看样子是要放赵应贵一马?
武将跋扈,还是驸马之身,帝王之心,谁又能猜透?
不过这个光时亨,确实是胆大包天,丝毫不给皇帝面子,廷杖二十,咎由自取。
“陛下,那王泰该如何处置,还请陛下圣裁。”
陈演还是不死心,上前肃拜,小心翼翼。
崇祯脸色一沉,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王泰证据确凿吗?”
即便是王泰有罪,那也得是他乾坤独断,又岂能被这些朝臣左右。
崇祯悻悻退朝,陈演和魏藻徳对望一眼,各自分开。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知不觉中,皇帝对王泰,已经有了猜忌,只是皇帝自己,还茫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