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府城南城外,曾经一片低矮的房屋,因为正月的战火成了焦黑的残垣断壁。从城门口的大道、一直到早已经填平的护城河,头戴毡帽,披甲执刀的精壮汉子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更有戾气满身的精骑在道上来回巡逻,如临大敌。
如此警戒也不难理解,南阳府、河南府西南部,尽是闯军的势力范围,但东、南、北三面都有官军环绕,战事随时爆发,由不得双方都是剑拔弩张。
陈子龙在一行河南卫军骑士的簇拥下,骑在马上向前,看着周围四野的景象,百姓已经开始在田间劳作,也是暗暗稳下心来。
百姓没有被肆意杀戮,这便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没有平城、裹挟,看来李自成这些人,也开始了改变。
他肩负王泰的重托而来,却不知道为何,心里沉甸甸,直到没有看到一片废墟,尸横遍野,这才有些明白了王泰的苦心。
攻城拔寨,你来我往,最后受苦受难的,还是老百姓。
不过,王泰此举让他依然惴惴不安。这到底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是养寇自重?
袁崇焕当年因为与后金私自谈和、款市,挂的也是督师头衔,最终被凌迟处死。王泰如此作为,难道是要重蹈袁崇焕的覆辙吗?
他这不是在玩火吗?自己为什么要陪他疯?
以屠杀异种为荣,以杀戮同族为耻。
王泰这一句话,倒是甚合他意。
“姚大人,你一路走好呀!”
护城河边,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正在磕头,烧着纸钱,看样子是在祭祀某人。
“李兄弟,这是……”
陈子龙悄悄拿出一块银子,催马上前,塞入了带路骑士的手里。
“这是南阳知县姚什么的,是个文官,破城时战死,是个汉子!这些人祭拜他,看起来是个清官!”
带路的骑士十七八岁,龙精虎猛,一口陕西口音,也不知道何时,走上了这刀头添血的道路。
他接过银子,在手里抛了两下,冷笑一声。
“看来你们王大人,还是个清官。贿赂才是这么小块银子,真抠门!”
“多谢!”
陈子龙点了点头,目光扫到那些木桩上,低声呻吟的断手官军身上,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这些可怜人,看样子,他们长时间水米未进,大多数人已经咽气,余者苟延残喘,也许下一刻就会丧命。
他们,又何其悲哉!
“滚开!滚开!”
几个闯军上去,踢飞了百姓面前的香烛祭品,不耐烦地驱散了祭祀的百姓。祭祀的百姓敢怒不敢言,远远地走开。
陈子龙心里有些安慰。看来,大明朝还是有些好官的。
“朝廷吗,还是有些好官的,可惜太少了!”
仿佛是猜到了陈子龙心里的想法,李兄弟指着一个木桩上已经气绝的官员,数落了起来。
“看到没有,这个狗官是南阳府的同知,大军破城,从他宅子里搜出来的银子就有二十多万两,古玩字画一大堆,妻妾儿女几十口。你说,这样的狗官,能是好官吗?”
陈子龙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官以财进、政以贿成,大明朝吏治腐败,怪不得王泰要变法革新,因此而触怒了崇祯。
陈子龙注视当中,一队身穿鸳鸯胖袄的官军被闯军从城里押出,被驱赶到了木桩“受刑者”的北面,一个挖好的大坑周围。
闯军头领声嘶力竭地宣读完处决的文书,憎恶地摆了摆手。
就在陈子龙惊异的注视当中,一队闯军走入了跪着的人群,刀砍枪刺,很快,怒骂声、求饶声、哭喊声戛然而止,除了遍地的鲜血和尸体。
闯军的笑骂声中,遇难者的尸体被抬起,一个个扔入了前方的大坑中,一会功夫,大坑被尸体填了大半,紧跟着,尘土飞扬,闯军士卒开始填起大坑来。
陈子龙不忍直视,和垂头丧气的护卫们一起,跟在“李兄弟”身后,向城门而去。
他虽然心如刀割,心急如焚,但没有能力救下任何人。
到了城门口,听到是河南卫军的使者,守门的将士或面露惊诧,或愤愤而骂,但都不敢抗命。看样子,这位“李兄弟”,似乎面子够大。
拒马被移开,闯军将士让出道来,眼看着陈子龙一行人,迤逦进了城门。
街面上一片寂静,临街家家户户的商铺或民房倒是打开,但人迹稀少,除了头裹红巾或戴着毡帽的农民军,百姓的踪迹难觅。
地上不时可以看到血迹,街道两边满满的招牌以及飞扬的“酒”旗,无不预示着,这里曾经的热闹和喧嚣。
忽然,哭喊声、求饶声打破了寂静,一队披头散发的百姓或五花大绑,或戴着枷锁,被闯军押了过来,长长一串,最少也有七八十人之多。
“求求你们,饶了孩子们吧!”
“你们这些天杀的狗贼、畜生,你们不得好死!”
“不要杀我,我不想死啊!”
哭喊声震天,被押着的不乏老人和孩子,他们踉踉跄跄,或神情麻木,或惊慌失措,或破口大骂,神态各异,但看样子,都是难逃一劫。
“狗日的找死!”
几个闯军勃然大怒,当即从人群中拽出两人来,在两人的怒骂中,刀砍枪刺,很快血肉模糊,不成样子。
满街的鲜血,血肉模糊的抽搐的尸体,哭喊求饶的人群,陈子龙脸色难看,低下头去。
为什么要这样血腥的杀戮?
那些老人和孩子,他们又能怎样害人? 他们又怎能作恶?
“这些都是城中为富不仁的豪强官绅,没有一个好东西!该杀!”
或许是注意到了陈子龙脸上的不忍,李兄弟一脸的不屑一顾。
“百姓吃不饱饭,饿死冻死,这些家伙个个锦衣玉食,为富不仁,罪大恶极,不杀他们,难平民愤!”
陈子龙惊诧地看着李兄弟那张年轻的脸,上面还有一些稚气,但也充满了戾气。
“李兄弟,既然你也是为了穷人,那为何还要打仗,不如像王泰王大人一样,让百姓好好种地,好好经商,安居乐业? 河南百废待兴,打过来打过去,最后受苦受难的,还是老百姓。”
感觉到这李兄弟还是有些仁义,陈子龙不由得劝了起来。
“王泰找个人不错!但他这样的好官,只有一个!河南那么多皇亲国戚,凭什么不种田不使力,还大鱼大肉?还有那些贪官污吏、豪强乡宦,宁可粮食烂掉,也不施给百姓?”
李兄弟虽然年轻,一套一套,让陈子龙一时语塞。
流寇这样大肆杀戮,满街捉豪强官绅,拘系枷锁,相望于道,固然穷凶极恶者不少,但也有不少良善,至于大多数人都是随波逐流,这样简单粗暴,连王泰也是望尘莫及。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没有建设,只有破坏,纵然他们能够建立政权,真的能够帮助天下的百姓吗?
“李兄弟,那个唐王,最后咋样?”
看到李兄弟狐疑的眼神扫过来,陈子龙赶紧解释。
“主要是王泰王大人,他有失藩重罪,没法向皇帝交待,所以让我问问。”
“这家伙有点骨气。身子烧成了焦炭,闯王可怜他,让他王府里的两个老奴,在南城外的乱坟岗埋了。他那两个兄弟命大,都逃了。你们王大人,可以松口气了。”
陈子龙点点头,谢了李兄弟,抬头看去,南阳府衙署,已经就在眼前。
“元帅,王泰的使者在外求见!”
“王泰的使者?”
大堂中的所有人,包括李自成,都是一愣。
“李来享,你确定,是王泰的使者吗?”
马回回马守应,诧异地问了出来。
“来享,这是大事,可不能开玩笑!”
李过也是面色凝重,叮嘱着自己的养子。
“闯王,爹想,各位将军,确实是王泰的使者!”
李兄弟李来享,上前递上了王泰的信件。
李自成很快看完,递给了周围的将领们传阅。
“将军,王泰派使者来,恐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没安好心!”
李过首先开口。吃王泰的亏太多,他对王泰,莫名地有些心虚。
“王泰的使者,杀了得了。要么扣押下来,让王泰拿钱粮来赎!”
悍将贺锦兴冲冲说了出来。
李自成看了一眼顾君恩,试探性地问道。
“先生,你的意思……”
“闯王,王泰派使者前来,要么劝降招安,要么撕破脸皮宣战。不管怎样,让来人进来,这样才能知道对方的企图。”
王泰派人前来,顾君恩也是有些惊诧。
不过,王泰是一方大员,他万万不会无的放矢。顺便,也好探一下王泰的究竟。
李自成轻轻点了点头。王泰派人前来,他也有些迫不及待。这位年轻的封疆大吏,似乎和自己有种宿命上的纠缠。
走进大堂,看到正坐上那个头戴毡帽、身穿箭衣,威风凛凛的三旬汉子,陈子龙心头一惊。
这位,怕就是大名鼎鼎的“闯王”李自成了。
再看堂中,所有繁琐之物荡然无存,只剩桌椅,简单异常,但怎么看,都有些矫枉过正。
“在下陈介,王泰王大人的使者,见过闯王!”
陈子龙肃拜一礼,面色平静,不卑不亢。
陈介是他的初名,很少有人知道。李自成虽然不是一般人物,但他若是用现在的名字,反而可能引发诸多的不便。
毕竟,他是江南名士,认识的人不少,名声在外。他现在也是军中之人,是来做使者的,不是制造麻烦。
“先生,请座。”
李自成面带微笑,看着陈子龙,谦恭有礼。
“闯王大名,如雷贯耳。当日在下在江南读书,已经听到闯王声动天下。闯王越挫越强,如今又是兵强马壮,在下佩服之至。”
陈子龙的恭维话听在耳中,李自成轻声一笑,摇了摇头。
“先生谬赞。当日潼关南原一战,在下只不过余百余骑,前途未卜,将士们不得不杀妻子求生。去岁洛阳城一战,十几万大军,一夜之间只剩两千骑。败军之将,不敢言勇。这都是王泰王大人所赐啊!”
李自成面色平静,眼神炯炯。
“若论练兵用兵,王泰王大人,那才是当世第一。若非如此,怎么会在关外大破建奴,割了胡酋的项上人头?”
李自成的案头上,赫然摆着几份《中原日报》。
“看来,闯王和王大人陕西乡党,是英雄相惜了。”
陈子龙的话,让李自成微微一笑。
“先生,王泰王大人一向可好?”
“回闯王,王大人已经到了汝宁府。他让在下向闯王问好。”
陈子龙落座,拱手行礼,看不出内心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