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泰回到营中的时候,已经快到子时。
“你们怎么还不歇息?”
王泰在椅子上坐下,杨震立刻断了热茶上来。大帐里的其他将领如董士元、顾绛、李定国等人,一起在下首坐下。
自王泰进宫单独面圣,他们便一直在等着,一直等着,也想知道更多的细节。
“大人,兄弟们就是想知道,朝廷是不是要夺你的兵权,是不是要把你从河南调回京城?”
董士元上前问道,小心翼翼。
王泰打量了一下众人,面色各异,但都情绪不高。而刘朝晖神情黯然,看起来尤其郁郁寡欢。
一脚被踢到四川去了,也难怪他情绪如此低落。
众人里面,面色最正常的,恐怕就是新加入的文世辅了。
其实他也是新入河南睢阳卫,前途未卜,也是惴惴不安。
况且,睢阳卫要随董士元去山东,他等于是新环境,还需要好好适应。
睢阳卫指挥同知,为什么不直接给他一个睢阳卫指挥使,反而让他容易发挥?
“夺不夺我的兵权无关紧要,关键是大明……”
王泰微微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王泰的失落看在眼中,众人都是一愣。
片刻,李信才开口,也是轻声细语。
“大人,你和陛下谈的怎样?又说了什么?”
年纪轻轻,已经贵为五省总理、皇亲国戚,但伴君如伴虎,君心难测,谁知道迎接他的,又是怎样的一番命运?
“不欢而散。不是什么夺权不夺权的事,而是双方理……看法上的差别。”
王泰的话里,充满了无奈。
“大明积重难返,需要一场从上到下的改革,否则迟早会分崩离析。建奴、流寇,都是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大明本身。”
他的目光看向了文世辅,苦笑一声。
“文兄,做事先做官,可做到了一省巡抚,又能如何? 也只能救河南一省之百姓,甚至左右掣肘,连一省百姓也不能全都顾及。就更不用说大明一十三省呢!”
众人都是看向了文世辅,这位王泰当年的左膀右臂,也许更能明白王泰的志向和苦闷。
“处之,举世皆浊、你独清,你这样,会很痛苦的。”
文世辅显然明白了王泰的苦闷,也更理解王泰以往所作所为。
“你想改变现状,所以你和天子推心置腹,想要推行新政,军事上、农事上、教育上、规制上等等,就如你在河南推行的新政一样。”
文世辅的话字字诛心,王泰抬起头来,站起身来,走了下去,伸出手来,和文世辅紧紧握在一起。
两人互相拍了拍臂膀,各自分开。所有的话,都是溶在了眼神里。
“大明亿兆之民,三山五岳,偌大之天朝上国,竟屡被弹丸之建奴凌辱,还不是吏治腐败、军事腐化。大明积弊太多,若再不革除弊端、澄清吏治,大明危矣。”
顾绛面色凝重,他看着王泰,狐疑不解。
“大人,你向圣上提了那些新政,以至于圣上龙颜大怒,与你不欢而散?”
李信摇了摇头,冷冷哼了一下。
“还能是什么,肯定是离经叛道,大逆不道,有违祖制!”
他看着王泰,肃拜一礼。
“大人,兄弟我说的没错吧?”
王泰微微点了点头。这些历史上证明过自己的猛人,都是时代的翘楚,没有一个无能之辈。
“大人,你到底说了那些,犯了皇帝的禁忌?”
李信不徐不疾,提出了疑问。
王泰也不掩饰,把自己和崇祯的谈话,复述了一遍。
“清丈田亩,有田者依田亩纳税,无田者分田。”
王泰的话,让李信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大人啊,光一个土地兼并,依田亩纳税,你就得罪了天下权贵。你这新政之计,太过于天真啊!别的不说,光是那些个藩王、皇亲国戚,你怎么解决,难道要皇帝违规祖制,将朱氏子孙变为无俸禄之人吗?”
“大明宗室俸禄太过繁重,积弊太深,民愤极大。宗室革新,可效仿宋朝时宗室政策,凡宗室事,大宗正司治之;玉碟之类,宗正寺掌之。再设外宗正司,管理地方皇族事务。藩王、皇亲国戚按照官阶领取饷银,允许他们从事百业、包括参加科举,而无宗室俸禄制度!”
王泰徐徐,说出自己的想法。
宋朝宗室政策,除了高等级的亲王、郡王、国公可以享受较高的物质和官禄待遇之外,其他中低级成员并没有什么优裕待遇和社会特权,只是一个宗室身份、录入宗籍而已。
有宋一代,宗室从事各种社会活动,也没有特别的条件限制和禁区,他们一样可以参加科举从而出仕为官、可以经营工商业赚钱,可以从事农业、获取利益,这样反而促进了宗室子弟的自我谋生能力,远比明朝的宗藩制度要先进和合理得多,产生的效果也要好得多。
“大人,你这是要改大明祖制啊!你这是异想天开,皇帝没有将你下大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顾绛接着开口,满脸的惊诧。他看着王泰,轻轻摇了摇头。
“大人,你还记得崇祯九年、唐王勤王的事情吗?”
“崇祯九年,奴酋黄太吉率军入关,突袭北京,所过残破,京师震动。唐王朱聿键听闻京师危机四伏,不顾祖宗之法,募集千人上京勤王。”
顾绛看着脸色发白的王泰,继续侃侃而谈。
“此事被朝廷得知,天子雷霆之怒,几次三番下令唐王退回封地,建奴退去,皇帝立刻下旨将唐王废为庶人,关入了中都凤阳的高墙之中,面壁思过,形同废黜。”
他看着王泰,摇了摇头。
“大人,你可不是唐王,不是大明宗室。皇帝没有将你下狱,是因为你只是一面之词,无人知晓。若是有奏章,被那些言官抓住,或是你的言论被传的沸沸扬扬,光是一个有违祖制,你可就麻烦大了!”
王泰额头冒出冷汗。本来他还打算上奏章,再坚持一下。现在看来,幸亏有这些骄兵悍将给他谋划。否则,光靠着一肚子热情横冲直撞,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去他马的雄心壮志吧!
“看来,我是无知者无畏,只能这样随波逐流了。”
王泰一阵悲伤。这是他的悲伤,也是大明的悲哀,更是所有大明百姓的悲哀。
“大人,你就这样放弃了,岂不是让我太失望!”
李定国站了起来,肃拜一礼,眼神幽幽。
“大人为国为民,为的是天下百姓,千万不能自暴自弃。在小人看来,只要问心无愧,可无所不用其极,不必在乎旁支末节。比如说,劫掠那些河南官绅,用在将士和百姓身上,取之于豪强官绅,用之于军民,这是大善,大人没有做错。”
“大人,求人不如求己!大人在河南编练新军、屯田抚民,还不是靠的自己?”
李信跟着说道,语重心长。
无所不用其极!求人不如求己!
王泰微微点了点头。听起来有些大逆不道,却是大实话。
若不是劫掠这些权贵,他那里有银子去做事情。光是松锦大战,死伤将士的犒赏,就有 200 万两银子。
还要招兵买马,三五万将士,一年的饷银就是上百万两,又不知道要花费多少银子。
“大人,关外一战,宣府镇和大同镇都是损失惨重,赵老大去山西,恐怕得带南阳卫的兄弟们过去。还有山东、四川、湖广都是如此。四部的兄弟两万,河南卫军,可就只有一万多人了!”
文世辅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
“李自成和革左五营,动不动就是部众十余万。大人,编练新军,刻不容缓啊!”
王泰心情极差,心乱如麻。
松锦之战,河南卫军战死一万六千,刘朝晖、董士元、赵应贵、顾绛四部去新地履职,最少也要带兵两万。河南留下的战力,只有杨秦、董有为、刘国能三部,除去洛阳的守兵,人马不过一万五六。
他可以继续练兵,但他需要时间,而李自成可不会给他时间。
还有就是,他的河南巡抚,也不知道还能兼任多久?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可他偏偏又是五省总理,又不得不去谋划这些事情。
“编练新军、继续在河南推行新政。可是我需要时间。一旦我不再是河南巡抚,没有了银子,拿什么编练新军?拿什么推行新政?”
王泰的犹豫看在眼中,李信冷冷一笑。
“大人,即便你不担任河南巡抚,河南都司,依然还是你所掌控。都司依然可以屯田募兵,安抚百姓,和从前一样。河南巡抚,不过是一官职,做事的还是军中弟兄!大人不必忧愁!”
“大人还可以以五省总理之职提拔、任用地方军政要员。只要大人能稳住中原局面,朝廷和皇帝不会太过掣肘大人。”
顾绛也是接着开口,劝慰着脸色难看的王泰。
王泰微微摇头。
这些人,根本不知道大明面临的困局。天下动荡,百姓困苦,凋敝至极。一个小小的河南,四五百万人口,励精图治,纾缓民困,百姓犹自只能吃饱肚子,或者半饱半饥。
天下之大,上亿黎民,天灾人祸,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可想而知。
一个小小的河南,救不了大明天下。
“处之,河南虽说只有一省,但能救多少就救多少。至于在数省甚至大明全境推行新政,先放放吧,不要强求。”
文世辅脸色凝重,说话也是郑重其事。
“推行新政,你得罪的是天下权贵,违背的是大明祖制,你想想,无论是皇帝,还是满朝文武大臣,他们能同意吗?”
“其实,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文世辅刚说完,一旁的李信施施然说了出来。
众人都是精神一振,一直没有说话的赵应贵,迫不及待问了出来。
王泰也是把目光,转向了李信。
“说起来,其实非常简单!”
李信摇摇头,把视线投向了王泰。
“大人,听调不听宣,拥兵自重,甚至你来做这天下之主!”
众人都是一惊,王泰也是心惊肉跳。
这个李信,可是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说!
天下之主!那他这个驸马,可就是乱臣贼子了!(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