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王府内,一片寂静。
墙头上,如潮的厮杀声退去,流贼们蜂拥向城东北而去,被他们裹挟的百姓哭天喊地,墙头上的众守军看着滚滚的人潮离去,个个都是松了口气。
襄王府,终于保住了! 他们的小命,也终于保住了!
兵备副使张克俭上前,向着手持火铳的民壮首领拱手一拜。
“壮士,老夫多谢了!”
民壮首领看了一眼张克俭,微微拱了拱手,没有说话,脸上也并无多少笑意。
张克俭死里逃生,并不生气,他旁边的卫士却是怒目圆瞪,大声斥喝起来。
“大胆狂徒,在大人面前还不下跪,充什么……”
民壮首领冷冷看了一眼卫士,眼睛里面的杀意和狰狞,让卫士嘴里的话都卡在了脖子里面。
“查过了没有,兄弟们伤亡了多少?”
民壮首领转过头去,向一旁挎着火铳的年轻汉子低声问道。
“回刘指……大哥,弟兄们阵亡了209人,重伤45人,轻伤过百。”
年轻汉子的话,让刘大哥的脸色更加难看。
“刘大哥,看样子,大军已经控制了城内,要不然,王府外的流寇也不会撤走。”
年轻汉子指着城中,恨恨道:“到处都是浓烟,流寇肯定是想放火制造混乱,好逃出城去。”
刘大哥点了点头。他可以看到,许多卫军正在救火,显然是河南各卫的军士。
刘大哥看着城中的烟火,鸡飞狗跳,还有目光所及一地的狼藉,忽然开口。
“高大成,你说,流寇裹挟这么多百姓,却是为何?”
手下一愣,挠挠头道:“流寇一贯如此,每到一处,平城夷镇,一把火烧个干净。百姓一无所有,除了跟他们做贼,还能作甚!”
“不对,不对!”
刘大哥摇了摇头,思虑道:“如今我军追击流寇,流寇不得已退出城去,这种时候,他们裹挟百姓,岂不是添了个累赘?”
“刘指……大哥,我军内外夹击,流寇要想逃命,只有强迫百姓,拿百姓做挡箭牌。这样的事情,他们又不是没做过!”
旁边另外一个挎着火铳的汉子看了看周围,低声说道。
刘大哥心里一惊,不由自主皱起了眉头,琢磨起来。
“传下去,带阵亡的兄弟和伤员离开,和其他兄弟汇合。”
刘大哥低声说道,特意加了一句。
“不要声张,不要让旁人知道咱们的身份!”
这个刘大哥,就是南阳卫指挥使刘朝晖了。
他带手下潜入城中,凭借粮店、客栈、酒楼等场所的掩护,蛰伏到了后半夜,看到城中火光大作,乱作一团,官军民壮仓皇逃入襄王府,他带着部下紧紧跟随。襄王府有卫士上前阻拦,还被他们打倒了几人。
张文秀、艾能奇等人带兵攻打襄王府,要不是他部下这千人,襄王府早已经被张献忠的部下攻陷了。
他本来想留下伤员和阵亡将士的尸体,仔细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带所有人离开,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命令传了下去,刘朝晖大踏步向前,带着一众“民壮”向襄王府外走去。
“快停下! 快停下!”
一个官员气喘吁吁跑了过来,看来是刚刚得到了消息。
“你有什么事吗?”
刘朝晖停下脚步,目光阴冷,憎恶地看了一眼官员,又要迈步离开。
要不是王泰的军令,他才不会来保护这些贪官和宗室。当年他叔侄流落他乡,不就是拜这些个贪官污吏所赐吗!
“快停下! 你们都走了,谁来保护襄王,谁来保护王府里的大小官员?”
官员白皙的胖脸上,满是惊慌。
“流寇已经逃往城外了,你还怕什么?”
刘朝晖鄙夷地看了一眼,绕开了官员,继续向前走去。
“本官是襄阳知府王承曾,本官命令你们留下保护王府,违者律法从事!”
官员说完,几个官军气势汹汹上来,拦住了刘朝晖等人的去路。
小小的民壮,也敢和知府大人叫板,实在是胆大妄为,简直是不想活了。
“滚开,不然老子宰了你们!”
刘朝晖勃然大怒,一双眼睛怒睁了起来。
为保护襄王府,他可是阵亡了将近300兄弟,心情本来就差,还有这些小丑上前挑衅,让他直接暴走。
前排的“民壮”们一起举起火铳,锃亮的刺刀寒光闪闪,几个官军脸色苍白,赶紧躲到一旁。
“你们大胆……”
王承曾满脸通红,说出几个字,这才发现对方已经走开。后面的“民壮”们上来,冷目而视,径直撞开了王承曾,扶着受伤的同伴,抬着同伴的尸体,扬长而去。
“现如今,不止有骄兵悍将,就连这些泥腿子,个个也是骄纵跋扈,实在是岂有此理!”
王承曾恼羞成怒,等民壮队伍走远,这才狠狠骂出了一句。
“王大人,要是没有这些民壮兄弟,恐怕这襄王府也守不住吧!”
墙上的守兵当中,有人冷冷说了出来。
“就是不知道,杀进城里面的,又是那里的官军?”
“是那里的官军不知道,不过和襄阳城的官军比起来,不知强了多少!”
“有什么样的官员,就有什么样的官军! 铁打的襄阳城都能丢掉,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墙上一片冷嘲热讽,下面的襄阳府知府王承曾、兵备副使张克俭等官员,一行人脸色阴沉,各自悻悻离开。
已经走了一批骄兵悍将,要是再惹怒了墙上的,来个作鸟兽散,王府的安危怎么保证? 流寇杀个“回马枪”又咋办?
襄阳城六门之一的震华门,位于襄阳城东北角。明朝开国初年维修襄阳古城时,由于汉水南岸北移,为使北城墙与汉水更靠近,更能加强城墙的防御能力,北城墙向东北扩展,形成一座新城,修建的门即为震华门。
震华门外,河南卫的大阵刀砍斧削,连绵里余。大阵中4个小阵依次排开,每阵两千人,共八千之数,从汉水南岸一直到东门。数百门火炮炮口幽幽,对准了震华门方向。火铳大阵排列整齐,火铳兵们呈线列布阵,铁甲铮然,刺刀雪亮,一片钢铁丛林。
八千之数,却是寂静无声,唯有旗帜随风摆动,烈烈作响。
中军大纛之下,王泰坐于马上,周围顾绛一众将领分布左右。
此刻的王泰,却是有些恍然若失。
张献忠,这位历史上有名的悍徒,屡屡死里逃生,越挫越勇,自己设了这么一个大圈套,他不会束手就擒吧?
还有曹操罗汝才,他是不是又会来一出“假降”的戏份,愚弄世人?
这些个历史上的巨寇,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报,大人,流寇纵火焚城,他们裹挟百姓,正在往震华门而来。赵指挥使分一半人救火,一半人尾随流寇而来。”
军士上前禀报,王泰微微点了点头。
赵应贵思虑沉稳,有大将之风,可堪重用。
“刘指挥使那边,没有消息吗?”
几个指挥使里面,王泰最不放心的,就是刘朝晖。这小子虽然脑子灵活,但胆大包天,有时候捅的娄子,让王泰也头疼。
“回大人,襄王府安然无恙,想来刘指挥使并无大碍,一会就会出城和大军汇合了。”
王泰松了一口气。若是襄王府失陷,这些藩王宗室有事,麻烦可就大了。
“大人,城中交战,流寇死伤五千多人,降者三千有余,此外,还抓了几个流寇的头目,杀了几个!”
军士摆摆手,张文秀和马武几人的尸体被抬了上来,张定国和王兴国五花大绑,也被压了上来。
“大人,这是流寇头目张文秀、马武、刘斌,这捆着的是张定国和王兴国,张定国和张文秀都是张献忠的义子。”
王泰点了点头,温声道:“下去告诉众兄弟,做的好,本官自会论功行赏。”
“狗官,你杀我义军兄弟,我和你誓不两立!”
地上被压跪着的张定国,满脸通红,大声骂了出来。
“你就是李定国吧。父母给的名字不要,偏要跟张献忠姓,你无父无母,数典忘祖,不忠不孝之人,还跟我说什么义字? 你“义”在那儿了?”
“我摒弃父姓,从义父,举义旗,杀贪官污吏,救百姓于水火,此为大义。反观你助纣为虐、残害百姓,屠杀我义军兄弟,你才是蛇蝎心肠,猪狗不如!”
李定国虽被捆绑,但仍然是不肯屈服,强硬反击。
王泰微微叹息了一声,如果不是知道眼前这年轻流寇历史上的伟大,这李定国早已经被他痛下杀手,尸体一具了。
人生的命运,有时候真就是这么奇幻。
“你开垦过几亩土地,救过几个百姓,你以“义军”自居,真是恬不知耻,可笑至极!”
王泰没有说话,旁边的顾绛却忍不住,大声怒喝了出来。
“每到一处,大肆杀戮,平城焚镇,裹挟百姓,所过残破,百姓流离失所,你算什么义军,谁给你的勇气,敢如此自封?”
李定国脸色更红,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就是你眼前的狗官,河南垦荒二十余万顷,赈民数十万,活民近百万,人称“王大善人”。河南卫军所到之处,秋毫无犯,赈民抚民。反观你的义父张献忠,人称黄虎,如狼似虎,何其凶残! 朝廷屡次招抚,降而复叛,死性不改,背信弃义,天下不宁,黎民受苦,你还有脸说什么“义”字,简直是可笑至极!”
顾绛义正言辞,不但李定国哑口无言,一句“狗官”,让王泰也是微微苦笑。
书生意气,挥斥方遒,这个顾绛,和历史上的一样,还是如此性烈如火,慷慨激昂。
“大人,一刀杀了这狗贼算了,跟他废什么话!”
杨震在一旁急不可耐,就要上前动手。
这流寇如此嚣张,竟敢当面辱骂大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算了,放他一条生路吧。”
王泰微微一笑。历史上大名鼎鼎、试图力挽天倾的悲情英雄李定国,他自然不会痛下杀手。
“先把他压到一旁,等一会……”
王泰话还没有说完,杨震指着襄阳城门方向,大声喊了起来。
“大人,流寇出城了!”
王泰心中一颤,抬头看去,只见千军万马,乱糟糟一团,鱼贯而出了震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