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
骏马在杂草丛生、已经倾斜的石碑前停下,王泰跳下马来,上前观看,正是咸阳县和长安县的界碑。
王朝更替,雄图霸业,换做了芳草萋萋。从这残破不堪的界碑,便知如今的世道如何凋敝,只可怜了芸芸从生。
修养了几天,身体已无大碍,也实在憋不住,他便出来散心。当然,现在已经也只能是以新王泰的身份了。
“公子,过了界碑,再往东去,就是西安府的地界了。”
王二也从马上跳了下来,手里提着长枪,终于有了几分英武之气。
“过了渭水,从渭水以南直到几县的交界,全是咱们王家的田产,共有两百三十多顷。”
“两百多亩还是两百多顷?”
王泰大吃了一惊。亩和顷,可不是一个等量级,一顷可是一百亩,两百顷可就是两万多亩!
“公子,你整日里舞枪弄棒,哪里知道这些。是两百多顷,多是中地和上地。咱们王家还有一所庄园,过了渭水向东南五里就是,就在王家庄!”
王二侃侃而谈,神气活现。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田地?”
王泰开始有些明白。史书上都说明末土地兼并严重,没有想到,竟然如此夸张。
“公子,自万历末年起,咱们王家就已经是陕西关中的大户,有地五千多亩。自崇祯元年以来,陕西旱灾不断,老主人趁机四处买地,这才有了今日的模样。”
他笑呵呵地说道:“不瞒你说,这地里面,还有许多卫所的土地,最少也是一百来顷。”
王泰又是大吃了一惊。自古民不与官斗,更何况是军队。难道说,自己死去的老爹,竟然有这么大的势力?
“咱们这样侵占卫所的土地,官府和军队就没有找咱们的麻烦?”
“找过麻烦,不过反抗极大,最后官府说是“通融祖制,设立新规”,这件事情才平息了下来。要不是这样,咱们王家不知道每年多收多少粮食,省多少银子!”
王二口若悬河,唾液横飞,王泰也算是明白了当下的现状。
陕西境内四处军镇,其军饷原本全靠陕西境内军屯供给,但到了明朝末年,这些军屯用地早已被地方豪强侵占,陕西巡抚管辖下的西安府四卫,旧有额设军屯计二万四千顷,军户二万四千余名,军屯废弛既久,土地全归了对方豪右。
为了筹集军饷、招募士兵,官府开始清理屯田以充实军饷。官府先出示诏示传谕陕西豪右,希望豪右能体恤朝廷难处,得到他们的支持,退还耕地。
地不容失一亩,粮不容失一粒。
尽管官府的态度强硬,但陕西屯田被侵占的积弊由来以及,从头查起风险极大,官府只有根据实际情况进行变通,制定了“通融祖制,设立新规”的政策。
所谓“通融祖制”,就是承认屯田的现状,允许豪强把侵占的卫所土地在官府更名登记之后照旧耕种。
“设立新规”,则是重新登记之后的屯田要照旧缴纳税粮,并限期征收。根据屯田的肥瘠划分为上中下三个等级,上地每顷征税十八石,中地每顷十五石,下地每顷十二石,每粮一石折银七钱。
“想不到这位抚台大人,竟然如此做法,真是雷霆手段,有胆有识,不负盛名!”
王泰轻轻点了点头,赞了一声。
“公子,你不恨孙传庭了? 当初他要按新规征税时,你可是说过要给他好看的!”
王泰脸色尴尬。自己这前身,虽然没有恶贯满盈,但也是打架斗殴,凶强侠暴,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
让他有些轻松的是,由于他桀骜不驯,再加上近三几年父母接连过世,也使得他独自一人,并没有婚姻的束缚。
“种田纳粮,天经地义。再说了,孙传庭……”
王泰悠悠叹了口气,眼神迷离。
“那可是一位大英雄!””
传庭死,而明亡矣!
这样一位悲情英雄,历史上的猛人,典型的士大夫,负气要强,个人的悲剧与王朝的悲剧交织在一起,留给后人的,只是无限的追忆与悲叹!
“上马,咱们去渡口上转转。”
凭借肌肉上的记忆,王泰轻而易举上了马,向着远处波光粼粼,但浅滩时现的河面而去。
“公子,你是不是要去射野鸭子?”
王二也是上了马,手提长枪,兴致勃勃。
“野鸭子?”
王泰看了看马上挂的大弓和长枪,苦笑一声。看来这位前身,弓马娴熟,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一路上,倒也没有看到想象中的白骨累累,尸骸遍野,流民人数并不多。看来,这位孙巡抚治下的陕西,果然是有些起色。
马匹嘶鸣,上了河堤,向渭水岸边望去,王泰不由得目瞪口呆。
沿着河堤,人头攒动,从东到西,无边无际,到处都是衣衫褴褛的流民,男女老幼,吵吵嚷嚷,哭喊声不绝,树枝搭建的低矮的窝棚夹杂其中,难民营里,怕是有几千人之多。
王泰眼前的一段河堤,流民的情形看的清楚,许多人形容枯槁,面黑肌瘦,眼圈青黑,有些年轻女子眼神呆滞,身上的棉衣破破烂烂,露出大片的肌肤也毫不在乎。河堤边黄白之物到处可见,腥臭难闻,也不知道流民们忍饥挨饿,怎样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去。
王泰眼圈微红,费力才把视线移开。
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是个感性的人,即便他自己表面上从不承认。
渭水,承载了多少民族的荣辱得失,又有多少陕西百姓的血泪。
唐太宗有渭水之耻,而铸就了大唐帝国;唐玄宗也因安史之乱,而有“清渭东流剑阁深”的浊泪。自唐末以来,关中频临战火,长安城终于瓦砾一堆,昔日帝都之地,满目疮痍,只有渭水依旧东流,汇入黄河,无声无息。
望西都,意踌蹰,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亡百姓皆苦,可不就是眼前所见吗?
“王二,这就是咸阳古渡?”
河水并不深,以舟作桥,上面衣衫褴褛的百姓往来不断,舟桥破旧不堪,百姓无精打采,好一派末世之象。
“公子,这就是咸阳古渡。冬春水流小,设舟桥渡人,夏秋水势大,用舟渡人。渡口以东就是西安府地界,为秦中第一大渡口,可是个要紧去处!”
王泰点点头,咸阳古渡,隔开咸阳城,西是咸阳城,东是西安城,西安城的右翼屏障,地理位置不言而喻。
王泰立住马匹,向着渡口上看去。
河岸上,有身穿战袍的官军把守,游骑来回巡逻,虎视眈眈。几艘装满货物和流民的船只正在靠岸,一些船只歪歪扭扭,躲避浅水区,继续向东而去,看样子,这些船只都是从西面方向而来。
“王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流民?”
从咸阳县出来,沿途也没有看到多少流民。不料到了渭水岸边,才发现流民人数不少。看来这明末,真是普通百姓的地狱。
王二如数家珍,一字一句,介绍了起来。
“公子,陕西有五位藩王、四个边镇,战祸连连,天灾不断,以至于流民四起。朝廷拨付赈灾的白银才六万两,要说巡抚老爷可真不错,没有贪污一两银子,全都拿来赈灾,救活的流民无数。”
王二伸出粗长的手指,指着河边,继续说道:
“公子,现在是青黄不接,这些流民应该是从河南面而来。流贼的头目闯王高迎祥在黑水屿被孙传庭的秦军打败,高迎祥也被活捉。如今流贼的余部在商州盘踞。跑了的就是流民,不跑的就是流贼了。”
王泰点了点头,王二说的再也恰当不过。
李闯之所以被称为“流贼”,就在于其转战千里,随掠而食,靠的是追赃助饷,劫掠官员富户,而不是建立根据地,宣抚教化,组织生产,劝课农桑。
就连伟人也在古田会议中特别提出,不能搞“李闯式的流寇主义”,没有根据地,根基不稳,自然是必败无疑。
“公子,这些流民可能刚到这里,官军需要甄别,怕里面有流贼的奸细,然后造册安置,分流赈灾。”
王二指着渡口的船只,官军已经指挥着流民们,正在搬卸船上的布袋。
“这些麻包里装的,应该是官府从汉中买回来的粮食。看样子,有些是要运到咸阳县的。”
他眼光扫过乱糟糟的流民人群,突然抬起手来,指着远处的河堤,低声道:“公子,郑雄也来了!”
“郑雄?”
王泰不由得一愣,顺着王二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远处的河堤上有几名骑士,似乎正在向河边张望。当先一人锦衣华服,头戴方巾,面容冷峻,年龄在二十五六左右。
“公子,你以后可不要再和郑雄来往了。你出了事,郑雄来都没来过。往日里,他都是把你当枪使,自己躲在后面,跟着他,对公子不会有好处。”
也许是感觉这些日子王泰性子大变,不复往日的火爆脾气,王二这才大着胆子说道。
又一位“咸阳四公子”!
王泰微微摇了摇头,没有说话,静静看了半晌,忽然开口。
“王二,郑……雄这些人在干什么?”
直觉上,王泰也觉得这郑雄不是好人。这春寒料峭的,不在家里依红偎翠,吃喝取暖,跑到这流民堆来吹冷风,怕是不会有什么好事。
“公子,他们是在挑人。”
王二看了一会在流民人群中走走停停、耀武扬威的几个男子,这些人趾高气扬,抬头挺胸,满脸都是不屑,看样子,不是地痞就是闲汉。
“挑人? ”
王泰疑惑不解。
“公子,郑雄有一家妓院……”
王二小心翼翼地回道。看样子,自己这位主人受伤不浅,有可能脑子真坏了,不然,他怎么连这些昔日的狐朋狗友也不认识。
“原来如此,郑雄不是捕快吗?”
王泰轻轻点了点头,心里一股怒火莫名升了起来。
这些流民颠沛流离,人活成了猪狗不如,已经够惨了,这郑雄还落井下石,行此禽兽不如之举,当真是心如铁石,王泰自愧不如。
“公子,郑雄是捕头不假,他爹更是咱们县的主簿,连县太爷都让他三分。至于经营妓院,那就更为寻常了!”
王泰点点头,怪不得这小子制服也不穿,胥吏恶棍,官二代,再带上几个代表官府和权力的衙役,这些底层的百姓,还不被他吃死!
“郑雄这样胡作非为,县太爷也不管管?”
王泰使劲吐出一句话来,满嘴苦涩。
可怜吾国与吾民,他们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公子,县太爷是外来人,强龙不压地头蛇。郑雄依靠他爹的势力,巧取豪夺,流民买女儿,双方自愿。官府救活不了这么多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多人家吃都吃不饱,这个时候也就顾不得了,卖了女儿,还可以混几天饱饭。那些不愿意的,除非离开这地,否则……”
王泰心头一颤。不愿意,或凭空失踪,或横死街头,或锒铛入狱,种种原因,一个结果,顺我者活,逆我者亡。
我的地盘我做主! 这或许就是郑雄们的普世价值观了。
马蹄声响起,把王泰从冥想中拉回了现实。王泰抬眼看去,郑雄一伙人大概已经挑人完毕,几人正在打马向着王泰的河堤方向而来。
走的近了,看到马上坐的是王泰,郑雄不由得微微愣了一下。
“王泰,你怎么也到这渭水边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