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上一轮旭日喷薄欲出,冬日清晨的寒风萧萧,吹得人脸颊生疼。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格外寒冷。老君山东边的洞庭湖,在朝晖的映照和寒风的吹拂之下,泛起粼粼波光。
山巅的了望高塔上,薛真卿和乔洛霖两人面向洞庭并肩而立正说着话。
烈烈风中,两人的衣袂翻飞。朝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投映在身后的阑干……待脚下的影子逐渐缩短,他们终于结束了这场乔洛霖临行前的长谈。
分别的时候,薛真卿向乔洛霖行了师生之礼,拜别博士。乔洛霖曾经也给薛真卿授过课,今天薛真卿是来给曾经的恩师、如今的同袍送行。
依照赵凌云的计谋,乔洛霖养好伤后需要先行潜伏进庐阳,搭建众人在庐阳城中的信息枢纽,并替赵凌云寻找母妃的胞妹,他的小姨——席霓澈。
母妃生前曾和赵凌云说过,他的外祖父遂宁太守席韶逡,当年因为军粮案而遭到牵累被押解庐阳候审,可是,还未等到被提审便离奇死于廷尉诏狱。
此后,死无对证,外祖父席韶逡被坐实罪名,家中成年男子全部被判“斩立决”。
不等廷尉复合审判,也不等在永晏帝突然驾崩后匆匆继位的孝钦帝御笔勾决,席家一脉上上下下三十八口成年男子悉数被广元王周瞻于封地辖区就地处刑。
遂宁太守席韶逡未成年的三个孩儿和女眷则沦为奴籍,流放发配。
赵凌云的外祖母生怕三个孩子被有心之人“惦记”着,恐日后会有性命之虞,于是为他们改名换姓,又倾尽所有买通押解官差,在名册上将三个稚子登记为“流放途中身染恶疾死亡”。
陆续送走三个孩子之后,赵凌云的外祖母抵达流放地不久便也随先夫赴了黄泉。
可是,席夫人哪里会料到,“麻绳专挑细处断,命运专欺苦命人”,在她死后,流落民间的三个孩儿也各自遭到不幸……
赵凌云的母亲因相貌姣好、知书达理被当年寻访民间的花鸟使大珰相中,带回了宫中成为淑妃宫里的掌夜宫女。
聪慧伶俐、长相出众的小姨则被人牙子买了去,几经转手,辗转被送进了庐阳的秦楼楚馆。
舅舅更惨,粉雕玉琢漂亮得如同瓷娃娃般的他被卖去了当年的怡亲王府为奴仆,并被有特殊癖好的怡亲王加施了宫刑。
席家兄妹三人就此天涯零落、音信渺然。
以前无人知道赵凌云其实是罪臣遂宁太守席韶逡之后。而席韶逡正是晋元年间轰动朝野的军粮案的主犯之一。
如今,除了蛰伏老君山山寨的薛真卿、暗潜大燕庐阳祁阳宫的御厨百里奉公和他的舅舅闻喜公公以外,又多了个乔洛霖知道了这个秘密。乔博士受嘱托,要替文嘉帝赵凌云找回失散的亲人、搭建情报机构、协助赵凌云复国。
复国,是薛太常为首的西楚骨鲠之臣的共同理想。
高台上扑面而来的寒风又多了几分凛冽。
霜降之后便是立冬,无论西楚、大燕、还是北魏,头顶穹盖之下笼罩的山川河流都已经入冬了。
时间最为公平,从来不分疆域国界与富贵贫贱,它都会寸寸缕缕地在你身上刻下风刀剑霜的痕迹。谁也跑不了。
乔洛霖还没到不惑之年,在连续遭逢丧国之痛、褫衣廷杖之辱后,此刻眼角竟也悄悄爬上了几缕细纹,眉间也有了浅浅沟壑。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白衣卿相,如今眉眼间也有了稳重与沧桑。
他拢紧大氅,步下老君山山寨高台,萧萧寒风吹起了他的衣摆,灌入袍中,令他打了个寒颤,头脑也被寒风这么一激,越发清明了起来。
此去,前路漫漫,吉凶难料,但因为理想、抱负和恩义,依旧会有人前赴后继慨然奔赴,亦如此刻的乔洛霖。
……
这个世上,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有很多种,有的复杂有的则很简单……
譬如赵凌云之于薛真卿的一见钟情。
譬如薛太常之于乔洛霖的知遇之恩。
譬如章载道之于赵子渊的师徒情深。
又譬如大燕慕容成岭之于父亲兄弟的家人亲情……
为了情爱、为了恩义、为了共同的理想抱负……四目相对双手互握,就能许下一生之盟;几场谈笑几杯浊酒,有人就愿拔刀生死。
世间万般故事啊……缘起缘灭,皆为情之所牵……
薛真卿昨夜又收到了赵凌云的木鸢传信,信中告知:
“大燕裕王慕容巍屹已经交换完国书,离开蜀郡班师庐阳。”
“慕容巍屹对公主赵璃俐有意,私下对我透露了有求娶之心,若不出所料,回程时,他定会绕道老君山拜会公主。”
“届时,需要卿儿在裕王到达之前,说服璃俐与慕容巍屹虚与委蛇,善作周旋,万万不可拒他于千里之外。”
“凌云深知十八妹性格刚烈,又衷情于胡万钧,料她断然不肯嫁于大燕裕王。所以,我已经以‘父皇驾崩,按照西楚规矩,子女须得为父守孝三年,三年内不得嫁娶’为由,先稳住了裕王慕容巍屹。”
“既然吾妹璃俐能得到大燕三皇子的爱慕,日后未尝不是一支能埋在大燕宫闱的暗箭。”
“是以,还需卿儿设法说服璃俐,让她允我三年时间,为西楚复国。这三年内不要拒绝慕容巍屹,也不要在他人面前露出对胡万钧的爱意。”
“凌云也在此起誓,保证璃俐的清白与安全,绝不会把她推上不爱之人的枕席。只需她给我三年时间……”
薛真卿并不觉得说服赵璃俐三年内与大燕裕王慕容巍屹虚与委蛇是一件多有难度的事情。十八公主虽然性情刚烈又钟情于胡万钧,但她也知晓家国大义,当年他们老君山山寨结盟,还是赵璃俐第一个表的态。
只要赵凌云如同他自己在木鸢传信中所说的那般,能够保证公主的安全和清白,那么她便有法子说服赵璃俐。
于是,在回信上拓了自己的掌印,在掌印之下,又用娟秀的蝇头小楷回复道:
“你我击掌为誓,只要凌云哥哥保证公主的安全,游说之事,尽在掌握。”
不消三日,木鸢便载着薛真卿的回信,落到了蜀郡锦华宫赵凌云的手上。
展信,看见薛真卿的掌印,文嘉帝哑然失笑。
正在边上奉茶的闻喜公公第一次见到赵凌云展露出这般轻松的笑颜,他笑起来眉眼之间和幺妹真是像极了。闻喜公公忽觉老怀宽慰,不禁跟着赵凌云一起笑了 起来,接着问道:“陛下,何事这般高兴?”
赵凌云把薛真卿的回信递给闻喜公公,说道:“舅舅请看。”
“原来是情书啊。”闻喜公公调侃着,“难怪陛下如此高兴,木鸢传书,寄来一掌,如牵佳人之手。”
赵凌云笑着,端起木鸢端详了一番,说道:
“多亏公输先生的奇淫巧技。否则这山重水复千里迢迢的,如何可以这般快速地互通音信?”
赵凌云又问道:
“公输先生这几日可好?周瞻老贼禁足王府,我不便夜夜过去探访。”
闻喜公公回答道:
“公输先生这几日又在改良木鸢,他说要研究着做出另一种木鸢来。陛下手上这种传递书信用的也要改良得更加迅速,要让老君山与蜀郡之间的通信短缩到一日之内。而新的另一种木鸢,则要做到能够载人的水准。”
“载人?”赵凌云惊讶得睁大眼睛,接着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刚说完,又觉公输先生有奇术,屡创奇迹,都是他自己亲眼所见,自觉失言,又自言自语道:
“嗬,公输先生有什么不可能?!”
“劳烦舅舅替我转告公输先生,就说,‘宫中小友,静候佳音’。”
闻喜公公躬身一礼:
“是,老奴此刻便去。正好广元王也召唤老奴问话。”
“舅舅,千万小心行事。”赵凌云接过闻喜手中的茶盏,顺势紧紧握了握他的手。
闻喜公公低眉小声回禀道:
“陛下尽管放心。周思远对老奴还是十分信任的。尚不曾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