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霭,野茫茫。
衰草连横,满城萧索。
雁鸣长空,朝露又凝霜……
霜降日的清晨,皋城城门终于在封闭数月之后重新开启。
当日,声势赫赫、意气风发奔赴南疆的三千大燕南征军,此刻仅剩下了三百余人。牺牲的烈士们没能轰轰烈烈地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却憋屈地丧命在这场人祸酿就的瘟疫之中。
疫病退去,皋城解封,但幸存下来的人们没有额手称庆的快乐,“肃穆、萧瑟”是这座千年古城现在的写照。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虽然,大燕军中历来有着不成文的规矩,“鲜卑军士死在哪儿就葬在哪儿”,但,秦王慕容成岭依旧下令带回所有南征军殉难军士的骨灰,遵照汉人习俗,让他们叶落归根、入土为安。
秦王骑着抱雪胭脂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经此一病消瘦了不少,不过抱雪胭脂还是感受到背上丝毫不逊从前的分量,甚至此刻所负载的重量,较之从前更甚……
——这是因为,慕容成岭将胡太医在这些日子里,边为将士们治病,边夜以继日写下的着作《胡公除瘟论》七七四十九卷尽数背在身上,连同装着胡太医骨灰的坛子一起,背在了身上。
其他幸存将士也各自背负着同袍们的骨灰,亦步亦趋地跟在秦王身后。
胡太医倒在皋城解封前的最后几天,连日劳累加之年岁已高,病势汹汹……众太医无力回天。
胡老的遗言只有两句,一是带回他倾尽毕生心血所着的《胡公降瘟论》,和“死得其所,无怨无悔,不悔当日入皋城。”
方圆百里的百姓们纷纷赶来,为秦王送行,为胡太医送行,队伍里没有战胜瘟疫后弹冠相庆的喜悦,只有肃穆与寂静。这场瘟疫带走了太多人,也带走了这座曾经繁华一时的城市的生气。
胡太医的遗着《胡公除瘟论》七七四十九卷里记载了四十八个治疗不同瘟疫的方子,只是,最后一卷为残卷。
胡太医终究还是没能找到这次南疆疫病的解药,这场疫病来得蹊跷,走得突然。仿佛,病死了足够的宿主之后,疫病不攻自破。体格好的扛了过来,带病负伤、年老体弱的便没有这般幸运……
大燕南征军的幸存者们,人人皆臂缚黑色挽纱,悼念同袍。三百人的队伍之后跟着失了主人的千余匹战马。浩浩荡荡的队伍,除了马匹的蹄声和偶尔几声低低的马嘶,别无他声。
丁聪年纪小生性活泼,平素又话痨,终是耐不住寂寞,他策马行至慕容成岭的旁边,与他并辔而行,小声问道:“主子,身子可好?”
“无碍。”慕容成岭简单扼要地答道。
丁聪看了眼慕容成岭背上背着的医书,又问:
“主子,胡太医所着医书,最后一卷是残卷,老太医并没有找到这次疫病的治疗方子。如果这个疫病今后再次爆发,该怎么办?万一真到了那个时候,不光没药,就连胡太医都不在了……”
丁聪说完,他被自己的这个假设吓得惊愕失色。只觉背上一凉,不禁打了个寒颤。
慕容成岭回头看了眼囚车里的林邑药师范文觉,淡淡说道:
“胡太医说过,对于瘟疫,防大于治,首当其冲在一个‘防’字。严防死守,不让疫病有机可乘。若万一没防住,真到了那个时候,也自然会有其他法子。此刻杞人忧天也是多思无益。”
丁聪对慕容成岭所说的“其他法子”,不求甚解,连连点头称是。
“胡太医虽然身死,但胡太医的济世精神永留世间。本王相信,从此,民间会有更多的人从医,会有更多归隐山林的杏林妙手、隐没民间的江湖神医会受到感召,纷纷重新入世。我们大燕会有更多的胡太医的。”慕容成岭说完,轻轻抬手抚了下背在胸前的骨灰坛子。
丁聪听着慕容成岭的话语,想起和胡太医相处的这些日子,不禁眼眶有些湿润。
他抽了抽鼻子,用衣袖揩了揩眼角。在他被泪光模糊的视线里,隐约出现了庐阳皇城的轮廓。
今日,远征他乡的战士们终于能够回家了……
与秦王慕容成岭一行同时抵达庐阳的还有来自西楚的鉴空大师。
庐阳祁阳宫的明光殿上,大燕皇帝慕容煜对于鉴空大师代表西楚所提出的条款一一应承,接受了西楚的臣服,重新缔结了两国邦交。皇帝玉玺庄重盖下,定下了两国江山太平。
大燕与西楚两国间除了重新界定了国境、核定附属国每年向宗主国交纳的岁贡内容之外,还承诺了“百年交好、互不侵犯、守望相助、共同发展”。倘若,他日一方有难,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另一方,不论是宗主国还是附属国,都有驰援相助的义务和责任。
慕容煜信奉佛教,对鉴空大师的高名早有所闻,早年间也曾多次派出人手,遍寻鉴空大师的下落,希望请他来当时的南燕国都临安开坛讲经弘扬佛法。但派出之人皆无功而返……今日终于得见大师真容,他怎愿就此轻易放行。
于是,慕容煜在交换完国书之后,说道:
“大师为了西楚百姓得一方安宁,不辞辛劳,千里迢迢地远道而来,真乃救苦救难的济世活佛。”
“朕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大师可否多逗留些时日,朕有很多佛学问题不解,还望大师不吝赐教。也希望大师可以在我大燕开坛讲学,开我鲜卑一族百姓的心智,渡我大燕万千生灵。‘西行无疆域,佛法无边际’,传道也该无国界,人间皆众生,还望大师应允。”
说罢,慕容煜自龙椅上起身,向鉴空大师合十颔首躬身庄重行佛家弟子礼。
鉴空大师合十回礼,说道:“阿弥陀佛!陛下一心向佛,善哉善哉!贫僧也正有此意。沿途听闻大燕南征军平定南疆之乱时,突发瘟疫,牺牲将士数千。贫僧愿为阵亡将士们超度忠魂。”
秦王慕容成岭立即向鉴空恭敬行礼道:“多谢大师!”
鉴空向秦王回礼,继续说道:“贫僧也愿在法通寺开坛讲经九九八十一日,以谢陛下愿意停战,重新缔结两国邦交之大义。另外,贫僧还想寻访一位故友。还须得陛下应允。”
“寻访故友?大师您尽可自去,大燕境内您皆可以通行无阻,为何还要请示于孤?”慕容煜诧异道。
鉴空大师回答:“贫僧这位故友,并非一般等闲。贫僧若要见到他,还需得到陛下的允许。因为,他正囚禁于诏狱之中,他是西楚太子太傅章载道,知虚先生。”
大燕皇帝慕容煜忽然想起曾和次子秦王的半年之约——慕容成岭需要在半年内说服章太傅为大燕所用,岂料,期间竟是意外频发,先是老君山解救裕王,又出征南疆平定林邑之乱,之后又因疫病停军皋城数月,这前前后后耗费了多少时光?不问也知道,秦王劝降章太傅一事定是毫无进展。
想到此处,慕容煜看了眼陛台之下的次子秦王。
慕容成岭和父皇的目光相触,自知慕容煜想要问什么,单膝跪下抱拳道:“启禀父皇,劝降章太傅一事,还请父皇宽限时日。”
太子慕容恒峰在一边面露不虞。他正盘算着这几日找个机会,撺掇父皇斩了食古不化,死活不肯归降的章载道,威慑天底下的读书人,以儆效尤。没成想,前有秦王求情,此番又来了鉴空大师求见。旁生枝节……
慕容恒峰作为慕容一族的长子嫡孙,自幼便与鲜卑各大氏族门阀亲近,他们这些人都是反对大燕历代皇上推行汉化的强悍势力。汉臣、学士、儒生都是他们的眼中钉,对于章太傅这样的大儒,更是他们心目里的洪水猛兽,必要除之而后快。
太子慕容恒峰眼中一闪即逝的杀意没能逃过鉴空大师的眼睛。
鉴空不等皇上慕容煜开口回答秦王,便说道:“阿弥陀佛!陛下若仍有劝降章太傅之意,贫僧愿意一往。”
“求之不得!”慕容煜难掩欣喜地说道,“朕还恐大师出家人不愿沾惹红尘俗事,不敢妄自开口相求,就怕轻慢了大师。大师愿往,那便有劳大师!”
说罢,对着鉴空大师又是深深一礼……
今日这场大燕明光殿上的早朝,除了确定和西楚缔结邦交,还议定了五桩大大小小的事情。
先是,依照慕容成岭的提议,创办“教习所”,让在战事中因受伤、患病而失去继续从军能力的军户,在“教习所”学习一技之长,在退伍之后能有一技傍身,不至于失了营生。
又准了慕容成岭扩充麾下“羽林孤儿军”的奏折。
阵亡将士的遗孤如若愿意,都可进入羽林孤儿军中,接受教养,承袭父辈的军籍。大燕的羽林孤儿军是由慕容成岭数年前一手创办的,他的近侍丁聪便是出身于孤儿军中。
第三、第四件便是论功行赏了。
皋城驿站的光头厨子百里奉公,因为协同胡太医抗疫有功,受了封赏,进入了他曾经熟悉的,而如今已经易主大燕的御膳房。流放北疆多年,风刀霜剑重新刻画了他的模样,他的容貌已改,就连西楚旧臣也已无人认得出他。
胡太医受到追封,因其膝下无子,曾供职于西楚太医院的子侄胡霆,承其衣钵,进入大燕太医院。
太医院由于直接关系到大燕皇家的生命安危,朝中对吸纳西楚旧臣为太医一事难免颇有顾虑,异论纷纷。但,慕容煜向来光明磊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力排众难,让医界的青年翘楚胡万钧承袭了其叔父胡太医的衣钵成为了大燕太医院的一名医正。
第五件事,准了裕王慕容巍屹的毛遂自荐,由他代表大燕出使西楚,交换邦交国书。
是夜,诏狱之中。
鉴空大师清楚记得今日朝上太子慕容恒峰的那个眼神,那个充满杀意的眼神。于是,他丝毫不敢耽搁,婉拒了慕容煜的接风宴,与秦王慕容成岭一道前往诏狱面见章太傅。
牢房里烛火摇曳,章太傅还在伏案疾书,他编撰的《西楚史》快要写完了,他希望西楚太子赵子渊能够尽快拿到此书,以史为鉴,将来做个贤明仁德的好皇帝,让西楚重得四海归心。
赵子渊是他倾尽一生所学教出的学生,是他的爱徒、他的骄傲、他的精神支柱……特别是当他的独子同薛太常长女和离后不久便病逝于诏狱之后,章载道更是满怀怨愤,将一腔热望全部寄于了太子赵子渊身上,视他为徒更如子。
伏案太久,章太傅的腿脚有些生麻,他搁了笔正揉搓着双腿。
忽一回首,见到阔别数十年的鉴空大师正站在牢房门口冲他颔首合十。
故人相逢,不禁悲喜交加,章太傅竟一时语塞,喉间只剩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