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母,不是她不生,是孩儿不想生。”
李敢的话,在李老夫人耳边炸开,反应了好一会儿,惊叫道,
“竟然是你?!如何会是你?!!”
李老夫人想过无数种可能,甚至连刘氏为了儿子苏武,才不愿与李敢再生的故事线都琢磨出来了,
却唯独没想到这个!
李老夫人有种被背刺的感觉!
“不是,为何啊?!”
李老夫人站起,直直望着李敢,
她不理解。
她真的不理解!
“还能为何?为了陵儿和武儿。”
李敢理所当然的答道。
一句回答,听在李老夫人耳朵里,非但没解释清楚,反而让李老夫人更晕了!
“为了陵儿和武儿?这和他们有何关系?”
“阿母,您不晓得。”
“是!”李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我是真不晓得你整日在想些什么?你为李家增添子嗣,如何还与小辈扯上关系了?
是陵儿不让你生?还是武儿不让你生了?!”
李陵的身世之谜,李老夫人自然知道,刘氏也知道。李敢不与刘氏说,很难将此事进行下去,
生,要两个人使劲;不生,也得两个人努力。
李敢抿着嘴,
这表情,李老夫人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老李家人独有的表情,一抿起嘴就是要使牛劲了,他们犟起来,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李老夫人缓缓睁大眼睛,
她终于明白了,明白李敢是什么意思,
说到底,李陵不是李敢亲生的,苏武更不是,他怕自己亲生的,挤掉了不是亲生的。
“你....你何不早与我说?这叫什么事啊?”
若早知道傻儿子在这憋住了,转不过弯,没准现在孙儿都添两个了!
“你是要赢过陵儿吗?”
李老夫人突兀的问了一句。
李敢满脸茫然,他是爱儿子才深思熟虑做出这个决定的,又不是在争斗,何谈什么输赢与否?
“阿母?孩儿没明白。”
李老夫人长叹一声,拉起儿子,再拉起儿媳,先没与儿子解释,反倒是拍着刘氏的手,愧疚道,
“我对不住你。”
刘氏连忙摇头,
“阿母,您没有对不住女儿的。”
李老夫人摇了摇头,又看向儿子,
“你与你父,在我看来,是斗了一辈子,他想要赢你,你又想赢他.....”
李敢思索,
阿母从前没和自己说过这个,下意识想反驳,再稍加回味,好像确实是这样,
自己与父亲,不像是父子,倒更像是敌人,还是不死不休的那种,非等到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活着的,才会表现出真实情感,才会想起他们是血脉相连最亲密的关系。
“我没要赢过陵儿。”
李敢无比确定,回答道。
李广和李敢,李敢和李陵,两对父子的感情,一定不会是一模一样的。
“你就是要赢过陵儿!”李老夫人执着儿媳的手问道,“你说呢?”
“女儿也觉得是。”
没想到,这对婆媳竟站在一起了。
李广和李敢的父子对抗,是可以看到的,
两父子别扭了一辈子,
老父亲还在的时候,李敢弄不明白,为何父亲总要管着自己?自己做什么,好像都是错的,都做不到让他满意,李广越是不满意儿子的做法,李敢就越想做到让父亲满意,
以至于后来李敢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好像活着的唯一目标,就是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
等到老父亲真走了,李敢才恍然大悟,父亲的每一次质疑、每一次教诲,都是对自己的期望,
只不过,想明白的时机....晚了。
李敢不想同父亲一样,像对待自己那般去对待陵儿,他在有意识的避免,
今日不管是李老夫人还是刘氏,他们都觉得李敢和李广没什么区别,
李敢大受打击。
自己尽量避免去成为父亲,可到最后,还是成为了父亲,这是李敢万万不能接受的!
李老夫人继续道,
“你为人父许久,你父也走了几年,现在你想明白没有,当时的你为何与那老家伙,为何总看不对眼?一开口就要吵架,连正常的话都说不了两句。”
刘氏期盼的望向李敢,她是性子逆来顺受的女人,李敢说什么她就听什么,
因为,在她心中,一直记得李家对她的大恩情。当年他的夫君苏建,因在抗匈中大败,惹得陛下大怒处斩,是李家收留了她们孤儿寡母,刘氏永不敢忘,
她也知道现在李家最缺什么,缺的就是子嗣血脉,她很想为李家增添香火,
当然,前提是夫君能自己绕过这个弯儿。
李敢粗重飞扬的眉头,拧在一起,
阿母问题真把他给问住了,
当年我和父亲,到底是为何?
李老夫人也不急着说出答案,她说出也没用,重要的是,李敢能自己想出来。
思索良久,李敢顿然,脸上浮现奇异的表情,似是困扰了其一生的难题,在某一天,突然大彻大悟。
李敢声音沙哑道,
“是父亲以为他是对的,他想把对的事教给我,可是,我不觉得父亲是对的,我觉得他那一套老掉牙了,
我有我自己的路,他却总想把我弄到他那条路上,走他走过的路,
应该是这样吧。”
李老夫人微笑点头。
李广和李敢父子关系冲突的根源,
是当爹的极其自信,认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子,当爹的走过一遍路,吃过一遍苦,想把自己的人生经验灌输给还是一张白纸的儿子,儿子却全当耳旁风,当爹的如何不生气?
一来二去,沟通的方式愈发极端,直到父子二人中间竖起一道高墙,再也没办法交流。
当儿子的看到父亲屡屡碰壁,无论是在朝堂上,亦或是在战场上,自然是对父亲的建议不敢苟同,时代变了,他那套老掉牙的东西自然也不合时宜,
当儿子的,想对自己爹说清楚这些那就更难了。父这个字代表着权威,心里知道自己错了,也不能承认,宁可错到底!若是低头认错,不光是折损父权的威信,之前活过的几十年,也等于说是白活了。
父没错,子也没错,
两人看起来都没错,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你对陵儿,不也是如此吗?”
李敢如遭雷击。
自己与父亲有什么不同?!
自以为是的替陵儿做着决定!
出发点是陵儿好,只有爱的心,没有爱的举动,想着一切都是为了陵儿,却忽视掉自己的所作所为给他带来的多大的伤害,
是为他好吗?
好矛盾。
而自己与父亲的区别,无非是,父亲的自负是能看见的,自己......是看不见的。
李老夫人淡淡道,
“你还要赢过陵儿吗?”
“做父亲的,赢过自己的儿子,算赢吗?”
“你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陵儿....”
..........
大鸿胪寺
秦时设典客,掌诸侯和归义蛮夷,汉文帝时改名为大行令,武帝时又为大鸿胪,掌蛮夷降者。
汉武帝时代的主旋律是战,权力被带兵的、管钱的两个部门分干净,大鸿胪就显得鸡肋,与西域通商的那段日子,才算有了点事做,后来汉与西域关系不好,就又没了事做,况且,还有个西域都护府主管西域事务,
本来海贸的事也该归大鸿胪管,可是这块肥肉太大,被金日磾管着的经济部门死死盯着,大鸿胪就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他们的职能好像是权力范围挺广泛,毕竟对外事物都在他们的管辖范围内,可...真落到手上的事,却又没几样。
本应很忙,却整日清闲的过分。
苏武为大鸿胪寺的二号人物,上面是田中秋,再往下就是他。苏武抱着经义走入,寺内本来懒散的官员见到苏行丞来了,装模作样强打起精神问好。
“苏行丞好。”
“苏行丞...”
看到手下官员没有一点精气神,苏武眉间的川字型更清晰了,
冷冷道,
“王文学。”
大鸿胪寺文学王贺,听到领导叫自己,赶快迎过来,
声音如马嘶,恭敬道,
“苏行丞。”
王贺是王莽的亲祖宗,当然,他现在还不知以后能有个如此厉害的后代,王贺因劝谏迁都,受圣上器重,从一介白衣,升到了大鸿胪寺文学,主管文书记录。
“去通知寺内的所有官员,今日都可休沐了。”
“这!”
王贺浑身一颤,不光是他被吓到了,离得近的几个官员也都听到了,反应慢点的愣在原地,反应稍快点的,则赶紧低头忙些什么,
“苏行丞,您,您莫不是在说笑吧。”
王贺声音沙哑,让整个大鸿胪寺的官员都去休沐,真敢这么干的话,大鸿胪寺就真成空壳了!
而且...若是让陛下知道。
“你觉得我是在与你说笑吗?”
王贺:“.....”
对这位苏行丞,王贺是早有耳闻。为汉使执节通西域,走到最后一处,被大宛抢了酒,这位愣是守在大宛城下两月有余,直到陛下派兵平了大宛,将物资都抢回来了,才算完。
苏行丞,只要他觉得对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看来这次,苏行丞是真铁了心要去做了!
“不如属下先去问问田鸿胪。”
这么大的雷,王贺可不敢抗,想着先用老大田中秋拖一拖。
苏武淡淡道,
“不必,他今日有事。他不在,我说的算,你去通传吧。”
王贺满脸犹豫,不知该不该做,他被夹在中间格外难受。显然,苏中丞是动了真火,因大鸿胪官员怠慢而生气。皇陵案斩了数千个懒政官员,此事还历历在目,血腥味还没散呢,眼下苏行丞又如此行事....
望向身后的同僚,没有一个敢和自己对上视线,但,屋里的恐惧味道已经溢出来了,不言自明。这事闹出去,就算不如皇陵案规模那么大,杀几个害群之马也不算什么,谁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那个倒霉蛋。
王贺下定决心,近了近,低声道,
“苏行丞,可否请您移步?”
见王贺有话对自己说,苏武点了点头,王贺见状,在心中暗松口气,能听进去自己说话就好,对自己的辩才,王贺还是很有自信的,
两人行到安静处,所有大鸿胪官员,都偷偷看过去,心都跟着提起,
“苏行丞,寺内同僚并非是不做事,而是无事可做。
您看,西域的事务被西域都护府分了,各藩国的事,又被边境的将军们管着,海贸那就与我们更没有关系了。
我们也想做事,有陛下的考成法在,多做多得,谁也不想如此?可一来二去,大家的心气也都没了。
下官赞成您给寺内官员些教训,但是,让大家都去休沐....您是要他们的命啊。”
王贺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足够真诚,但苏武并不喜欢这种油嘴滑舌的人,正要开口,主客快步行过来,王贺狠狠瞪了主客一眼,
暗道,
我说的都挺好的,你现在过来,不是添乱吗?!
主客道,
“禀告苏行丞,李将军来找您了。”
主客应是负责外交事宜,现在倒成了看门的,负责传唤往来,真如王贺所言,大家伙是真没事干啊!
闻言,苏武额上川字型一松,苏武这人公私分明,可是对兄长李陵,却是不同。
听到是李陵来了,苏武也就先把大鸿胪的事先放下,
说道,
“知道了,我去看看。”
望着苏武走了,
“呼!”
王贺是头皮发麻,真是堪堪躲过一劫啊!
看向主客,王贺叹道,
“人不可貌相,平日里看你木讷,却没想到,关键之时,是你功劳最大。”
主客被说得一脸懵,
问道,
“王文学,您说什么呢?”
“啊?李将军不是你去找来的?”
“自然不是啊。”
王贺摇头道,
“那就是我们运气够好。”
苏武走出大鸿胪寺,一眼就看到了李陵状态不对,两人自小同吃同住,一个微表情,甚至都不需要表情,都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哥,怎么了?你今日不是休沐吗?”
苏武一改寺内的冷面,关切问道。
李陵抓住苏武,一副要哭的表情,
“小武,完了!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