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小暖似乎也没有想到一上来面对的就是这个尖锐的问题，当即一愣，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慕淮深，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承载着复杂的情绪，有讶异，有，意外的是，却没有丝毫的退缩。
慕淮深此刻也正看着她，目光幽深了几许，显然知道这个问题触动了这个小女人此前心中最深刻的痛点，然而却没有出言为她解围。
他这时候发声或许能够救场一时，然而势必也在老爷子的心里给左小暖留下了一个坏印象。这一劫如果注定逃不过，还不如早来早好。只是……不知道左小暖到底会如何应对。
左小暖仅仅是瞟了一眼慕淮深所在的方向，便很快转过了眼来，看向正在悉心打量自己的慕老爷子。
毕竟眼前的人是当年在商场叱咤风云的角色，即使如今已经年老，然而通身却还是鲜明地透露出跟常人不一样的气势，微微眯起一双眼睛来时，足以威严得让人不敢逼视。
左小暖深呼吸了一口气，才抬眼直视着眼前的慕老爷子，缓缓说道，“是，小栋当初年轻不懂事，不明晓其中的利害关系，所以才做出了这种荒唐的事情，现在他已经知道错了。”
楚茹芸稍稍一抬眼，便知道了慕老爷子的意思，当即便不咸不淡地问道，“左小姐，你不是还是一个大学生么，又是哪来的钱偿还你弟弟的债务呢。”说着，她又是一笑，“问这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此前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想着既然淮深今天把你带回家了，总该问一问才能安心。如果左小姐不方便透露这笔钱的来源的话，也是没有关系的。”
嘴上虽然说着没有关系，然而当下的阵势，显然容不得她说半个“不”字。
左小暖便是脑袋再转不过弯来，此时也已经察觉到了他们对自己的不喜欢，心中轻轻地发了声叹，倒是对他们此刻的心境很是理解。
一个陌生的女孩莫名其妙地出现，借走了他五十万，而且又在这样短的时间里登堂入室，换做是谁旁观，都会觉得她别有所图。然而当下的情况却并非是她不想说，而是不知道慕淮深到底让不让她将协议结婚的事情说出来。不过……既然慕淮深没有发话，就说明她是不能讲的吧？
定了定心思，左小暖扬起脸来，看着面前那个含着轻蔑笑意的贵妇人，“是我向淮深借的。不过只是借而已，我一定会还的。”
似乎是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谈成地承认，本欲揪着她撒谎这点不放的楚茹芸挑了挑眉，有些讶异，然而很快便调整好了面部表情，“哦？五十万，虽然对我们家来说算不上什么大数目，然而对左小姐您这样的家世……”说到这里，楚茹芸故意停顿了一下，将目光停留在左小暖那张稚嫩的脸庞之上，语气有几分讥诮，“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偿还的起的吧？还清债务，可不是嘴上说说就可以办得到的。说老实话，我对左小姐的承诺很是怀疑。”
“我知道伯母的意思，”听着眼前人口中那刻薄的话语，左小暖稍稍收拢了纤细的手指，似乎是在压抑心中腾起的无名火，然而想到她再如何说也是慕淮深的亲生母亲，这才不言不语地长吁出一口气，转而一笑，继续说道，“所以，我今天来的时候特地做好了准备。”
此话一出，就连一边的慕淮深也禁不住挑了挑眉，眉目间流露出几分疑惑来。
准备？他怎么不知道她来之前做了什么事情？
思及于此，他稍稍坐正了身子，看向身侧的慕老爷子，只见得慕老爷子的面上出现了探究的神色，似乎也对眼前的形势很是感兴趣。他微不可闻地拧了拧眉心，重新靠了下去。
左小暖低头，从手边的包里翻了一阵，很快就从里头翻出一份悉心叠好了的纸页方块来，环视了周围的人一眼，她最终还是站起身来，将手中的东西递到了慕老爷子的面前，眼角不经意地瞥到了楚茹芸面上不太好看的神色，然而却也只是一觑，便乖乖地收回了眼去，假装自己根本未曾看到。
她谨记慕淮深在进门前对她的教诲，只需要讨好慕老爷子一个人就够了。
“这是什么？”慕老爷子看着眼前这个抿着唇神色倔强的女孩子，一时间心中竟忘记了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叫她过来的，只觉得有趣，一边随口问了一句，一边也拆开了手中的纸页。
楚茹芸此时也有些坐不住，只往慕老爷子那个方向拼命地探着头，想知道纸页上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奈何距离太远，任是她如何想要去窥探，都始终看不到纸页上的内容，只能看着慕老爷子的面上慢慢绽放出笑意来。
与此同时，林若薇也在心中猜疑着。
那张纸上到底写着什么东西，难不成是欠条？抑或是卖身契？
趁着慕老爷子还在翻阅的时候，左小暖已经开口，“这是家中老宅价格评估的文件，去掉税后是六十万，足足够还淮深当初借我的钱了。另外一张是房契，如今就放在您这边了。”
慕老爷子大致扫了一眼，便将其用茶盖压到了一边的桌上，看着眼前这个举手投足之间分明有些小心翼翼却行事果断的女孩，眼中的凌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褪去了一些，转而又问道，“老家的房子如果给了我们，那你住在那里的外婆和弟弟又应该在哪里生活？”
“小栋前几天已经找到了一份正经工作，加上我在外头做私教的钱，应该可以在外头租房凑合一阵子了。”左小暖的声音始终是平静的，就算在这样华丽的大厅内说出这些明显有些困窘的话时，也逼迫着自己的目光始终盯着慕老爷子，末了又开口，“然而。我想的是，如果淮深并不急得要动用这笔钱的话，是否可以让这栋房子出手的晚一些？我想进入公司工作，用工资来分期偿还，虽然五十万确实不是一个小数目，但是我总能够连本带息地还清的。毕竟是老家的宅院，外婆在那里也早已经住出感情来了，我更希望能够不让她受到影响。”
她声色初时还有些青涩的微颤，似是还不太习惯这样严肃而有着微妙恶意的氛围，难免有些紧张，往后声音却耳听得越来越平稳端和，似乎已经放下了那沉重的情绪。语调轻重有度，语速也不徐不疾，并不在老年人面前逞能，以免伤人本就随着年龄老去而逐渐脆弱敏感地自尊心，也恰到好处地照顾到了老年人逐渐退化的耳力。
这一切举动看似稀松平常，糅合在一起听在耳里却很舒服，正好不动声色地表现出了她的用心程度。
这样的心思慕老爷子自然看得通透，一双炯炯有神的虎目微微眯了起来，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侃侃而谈的女孩子，心中有几分好笑，既是因为她的细心，也是因为她的狂妄。
这个小女孩子，倒是挺有意思，明明是在为自己寻找毕业以后的后路，却将这个要求硬生生说得这样合情合理。到底还是一个小孩子，连拐弯抹角都表露得这样明显。
然而这样的有意思，如果用到他的孙子上，却是让人觉着有些不妙。
左小暖不太明白慕老爷子的神色变化是因为何，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说这些话并非是要反悔，而是想要证明，我的价值并非只有这连本带息的六十万而已。您的孙子从来未曾糊涂过，也从来不回因为一些儿女私情就做出蠢事来，我相信他能从万千人中选中我，一定是我们两人之间有互相的帮助所在，虽然如今并不平衡，但我会努力在最快时间里做出回报的。而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回报，便是帮助淮深的事业。”
打了一手亲情牌，这虽然太过讨巧，然而却也无疑是极聪明的一种做法。简单清透到他不用看就能猜测出她的想法。老爷子本来最欣赏的是有能力的人，然而眼前的小姑娘，虽然看着没有多大本事，却意外的，不令人讨厌。
左小暖偶然抬眼时，见他笑起来眼角的纹路有几分舒展，并非像是敷衍了事，心中知道是自己的表现不错，到底是赢得了慕老爷子初次印象的好感，便也随着轻轻低头一笑，有些俏皮，却又不夸张，很是得体。
她虽然之前并未了解过慕老爷子的个性，就算从慕淮深口中了解的也不一定全面，但也知道在这种见识广眼光毒辣的老江湖面前，最好是每句话都说得诚恳明白，既然没有那个能力糊弄过去，最好就不要耍小聪明，以免被当场揪出来，反而难看。
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她至始至终每句话都是由心底而发的肺腑之言，不需要花脑子去编造，语气自然而然地端和自然起来，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胡编乱造，不知不觉举手投足之间已有了几分让人信服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