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明玄收了笑容,抬首望着顶头的月,幽幽道,
“你之前说的那个故事,有一句话,我有点疑惑......”
他顿了一下,又接着道,“就是那句好结局不一定好,坏结局不一定坏,你为何会这样认为呢?”
夏亦姝闻言恍然,她沉思了会,又观察了下他的神色,这才斟酌道。
“妾认为一切结局都不能单纯地说好与坏,就比如一个有着圆满结局的故事,人们认为它圆满,皆是因这个故事的结局符合大多数人的期盼,但千人有千面,一千个听故事的人就有一千个......呃不同的想法,所以妾认为好坏结局都不是绝对的,当看你怎么看待它。”
夏亦姝说完后,气氛便又陷入了静寂。
她悄悄瞅了眼身边的人,见他神色恍惚,似在沉思方才她说的话。
她发现,每一次她讲的故事似乎都能触动这人的心事。
有时候他好像并不如表面那般云淡风轻,偶尔会露出心事重重的模样。
“你知道今日阿熙为何对那个故事的结局耿耿于怀吗?”
贺明玄突然一句话打断了夏亦姝的思绪,她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
贺明玄似也不需要她回答,彷佛自问自答似的,他又开口道,口吻带着感叹。
“阿熙的父亲平阳王是圣上的胞弟,圣上与平阳王的感情很好,故而阿熙时常去宫中玩耍,他性子跳脱且不长心眼,时常被宫里的皇子们戏耍,吃了不少亏,有一次阿熙又被宫中皇子捉弄,幸而长公主及时制止并解救了阿熙,阿熙是个很记恩的人,那一次后他便时常往长公主宫里跑,而长公主待他也如亲弟般,久而久之两人情谊愈发深厚。”
讲到这,贺明玄停顿了下,许是嘴唇有些干,他抿了抿唇。
夏亦姝乖乖地在一旁聆听着,见他停了,也不插嘴,只默默等着。
少顷,他复又开口,声音变得低了些,
“后来,北方胡人进犯,朝廷派大军前去抵御,但......”
到这,他又不可避免地喘了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却冷到了极点。
“却因前线指挥不当,王军最后惨胜......”
明明最后那一句只十几个字,夏亦姝却觉得这十几个字好像从他嘴里生生扯出来似的。
每一个字都带着破碎的血肉,令人听了也感觉这血肉进了身里,心里。
贺明玄平息内心激动的心绪后,继续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更显冷然。
“朝廷付出巨大的代价才获得胜利,这本来是一种耻辱......但就在这时胡人派使者说有意讲和,并希望求娶一位中原的公主......就算在前朝,对待胡人,也是手段凌厉,不曾讲和甚至献公主的,但如今朝廷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为了自己的利益,不仅毫无骨气,向胡人卑躬屈膝,甚至还要将中原的公主送去那野蛮之地......”
听到了这里,夏亦姝已猜到这位被送去的公主是谁了。
自来和亲公主就很少有能够善终的,她们背负两国和平的使命,命运在踏出宫门的那一刻便已身不由己。
她们离开从小长大的宫城,只身一人去那遥远的塞外之地,人生地不熟,还有心怀鬼胎的豺狼虎豹隐藏在身侧。
塞外干冷的风吹干了眼中的泪,若运气好,还可有个安稳的晚年,但更多的却可能成为权力和国家争斗的牺牲品。
“被送去的那位公主正是长公主......那年阿熙将将十岁,无力阻止此事发生,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心疼爱他的长姐离去......”
“那后来呢?”夏亦姝忍不住插嘴道。
女性的命运在古代素来悲惨,就算是身份高贵的公主在国家面前也如一株细弱的蒲苇,只能任由形势摆布。
对这位长公主的结局,她虽有不好的预感,但还是希望命运能稍微眷顾一下她。
贺明玄低头深深看了她一眼,继续道,
“长公主十年前去了塞外,如今十年已过,塞外的胡人已分裂成四个势力,分别占据塞外东西南北四地,其中南胡自称为正统,而长公主也在南胡手里......不过前两年南胡为争取大梁的支持,向大梁俯首称臣,而这一切也由长公主牵线搭桥......”
“那长公主后来是不是向朝廷请求复归?”夏亦姝猜测道。
贺明玄诧异望了她一眼,随后颔首,“确实如此,但......”,说到这,他唇边浮现一丝讥讽,“但朝廷却以公主已嫁人的无稽理由拒绝了长公主的请求......”
夏亦姝听了,心里不由沉沉一叹。
既为长公主坎坷颠簸的命运而叹,也为个人奋力挣扎在权力面前宛如螳臂挡车而叹。
忽而,她又明白为何那日平阳王世子会对故事的结局紧追不舍。
他在期望一种好结局,并将此投射在视若亲人的长公主身上,希望她也能获得一个好结局。
想到这,夏亦姝心情愈发沉郁。
夜色愈加深沉,两人说说走走间,已走至小径与廊庑的交汇处。
贺明玄忽而站定,停在原处,然后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
月色皎洁,明月如一轮硕大银盘,镶嵌在墨黑天穹。
它那么庄严,那么圣洁,日复一日注视着万物的生死兴衰,人类的悲欢离合。
但最后一切尘归尘,土归土时,它仍冰冷地伫立在那,似乎在等待新的轮回。
夏亦姝疑惑地看向贺明玄,见他忽然止步不走,反而抬首望月,往日坚硬的下颌在月光下也显得更为柔和。
看着他眉眼间的脆弱和迷茫,夏亦姝不禁愣了愣。
方才他一反常态与她说了这么多,还将平阳王世子的隐秘告诉她,显然是触中了心事。
夏亦姝不禁猜测,他在烦恼什么呢?
思绪如丝线在记忆往事中翻搅,继而串联成片,当所有碎片汇集在一块时,夏亦姝脑海忽而灵光一闪,似隐隐摸到一条清晰的线。
但却在这时,一道清澈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六叔......姝娘子......你们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