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明玄举着伞大踏步走在雨中小道,前方五儿提灯在引路。
一不小心踏进一个深水洼,浑浊泥水飞溅在黑皮靴上,留下斑斑泥点。
可贺明玄无暇顾及,他只顾往前走。
行不过一刻,便见一座荒凉阴森的院子在墨黑夜色中显露一角。
他加快脚步朝着小院大门走去,随着距离拉近,视野逐渐开阔,小院大门尽数展现在眼前。
只见前头五儿向后转头笑道,“六爷,前面就到了......”
话说到半头,却见贺明玄忽而顿住脚步,视线直直地盯着前方。
五儿神色莫名地随之转头,待看清前方景象时,心里瞬间被惊得咯噔直响。
只见小院大门前,他们这行要找的人——三公子,赫然跟一女子一块不知在说些什么。
而那女子还是六爷之前宠爱的小妾。
想到这,他突然不敢再瞅六爷的表情。
接着他又看到这姝娘子临走时还将手里的一把伞给了三公子。
在这一刻,五儿瞬间察觉到周遭的气压低了不少。
寒凉秋雨夜,他的额际竟沁出了汗珠。
待姝娘子走后,三公子又在门前站了片刻,从五儿的角度,可以看出他在看姝娘子的背影。
看到这,五儿不禁狠狠为三公子捏了一把汗。
你说你还看什么,接了伞就赶快进去啊!
本来这场景就令人头大,结果还要将这水搅一搅,再泼在自己身上,这下可真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不管五儿内心如何咆哮,贺明玄此时都异常沉默。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高大身影隐在花枝下,前方五儿手里的灯笼随着风左摇右晃,带得这光线在他身上不停游移,但他的脸始终隐在阴影内,如一尊岿然不动的佛像。
待贺文州进了小院,大门前已空无一人时,五儿才敢向后瞥上一两眼。
他有心开口,但又怕触了贺明玄霉头,遂心中游移不定,下不了决断。
正踌躇间,耳边突然响起一道平静的声音。
“走吧......”
明明就这简单两字,声音也如往常那般,但五儿心内仍是忐忑。
他小心提着灯,脚步尽量放得轻一些,生怕灯提歪了,或是脚步放重了,惹得贺明玄不快。
才走了两步,却又听到身后传来声音,不过这次与前一次不同,语气里的警告意味很浓。
“方才你看到的那些要尽数忘掉,我若在府里听到什么闲言......定要第一个拿你是问!”
“听到了吗——!”
五儿被吓得一哆嗦,他连忙侧身在原地,俯首弯腰,嘴里发着誓,
“小的知道!小的一定将这事烂在肚子里,若有违此誓,那就让小的......天打雷劈,不,不得好死!”
似乎与那个“死”字相呼应,黑如墨的天际也随之响起一道闷雷。
五儿顿时脸一垮,心里絮絮叨叨一通,皆是在抱怨这雷来的不是时候。
但贺明玄最后只轻飘飘看了他一眼,随后率先抬步向前走去。
见此,五儿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
也不再多想,忙屁颠颠地跟了上去,
风雨潇潇,这场雨终究带了些凉意。
贺文州拿着伞回了室内,门阖上那一刻,疾风骤雨皆挡在了门外。
四周突然变得很静,雨声风声似乎都离得很远,呼吸声心跳声各种细碎声反而愈加清晰。
火盆里还有一嘬残火在顽强坚挺着,火光与灯光交织着组成这明亮一角。
他看着手中这把伞,脑海里不禁想到了母亲。
母亲的模样,已渐渐变得模糊,但他仍记得母亲的声音,很温柔,柔的像春日里的风。
小时候,每当他因练武嚎啕大哭时,母亲都会柔声细语地安慰他,然后给他讲故事。
有时还会教年幼的他辨认草药。
而当他因辨不出草药而烦恼时,母亲就常常对他说,
“阿州,草木皆有灵,你要耐着性子去熟悉它,观察它,这样你才能发现它们之间的不同......”
“而练武也是如此,你只有沉下心观察一招一式,慢慢你就会发现它们之间的规律,从而也就会少犯错,惹你父亲生气了......”
这些话他都记得,记得一清二楚。
每次一回到府中,他便总是容易回忆起过往。
其实方才他没对姝娘子说实话,他并不是为躲避祖母才选在这个地方,而是这座荒凉小院是母亲曾住过的院子。
每次一到这里他的心便会安宁下来,不再在意外面那些悲欢喜乐。
......
忽而一阵透心凉风拂面而过,贺文州看向风的来处,只见一人掀帘走了进来。
帘子放下那一刻,贺文州认出了这人。
只见他迅速起身,眉眼转而飞扬,对那人笑道,“六叔,你怎么来了?”
贺明玄目光在火盆边的伞上顿了一瞬,随即默不作声收回视线,也笑道,
“这不是突然下了大雨,而今日又是嫂嫂的忌日,想着你可能会来这,估摸着你可能没带伞,我就亲自来了,顺便也祭拜一下嫂嫂。”
贺文州听了心中一暖,如今在这府中也只有六叔还记得母亲。
“多谢六叔记挂,估计母亲知道了也会很开心。”
贺明玄笑了笑,随即状似不经意一瞥,问道,“咦,文州,原来你带了伞......”
贺文州脸上笑容一滞,眼神也慌乱一瞬,看着六叔落在伞上的目光,心跳声渐如擂鼓。
不过他毕竟不是什么一慌就原形毕露的少年,独自一人的时光虽孤苦,但也令他练就了深厚的养气功夫。
只见他面色复归从容,淡然道,“这是姝娘子借给我的伞。”
“姝娘?她方才来过?”
贺明玄恰到好处地睁大眼睛。
贺文州点头。
“因外头突然下雨,姝娘子便进了此处避雨,之后她的丫鬟回去取伞,临走时见我没伞,便借了我一把。”
他言简意赅地叙述着方才之事,声音淡如白开水。
贺明玄盯着他的脸,见他语气平常,面色也无半点异样,遂暗想可能是他多心了。
文州向来遵义守礼,况且当时还有姝娘两位丫鬟在场,他们俩定然也没什么。
想清楚后,贺明玄便不再纠结此事。
“原来是这样,也难为她一番好心了。”
他笑道,同时从五儿手中接过伞,然后递给贺文州。
“你就用我带的这把,我看那把实在有些小,说不定抗不过这风雨,姝娘那把伞就先给我,到时候我替你还她。”
贺文州若无其事接过伞,微微垂眸低声应下了。
贺明玄欣慰点点头,眼神瞟了一眼五儿。
五儿得了自家主子的示意,连忙上前将火盆旁的那把伞收在怀里。
这一过程,贺文州都很平静,目光没有半点分在夏亦姝那把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