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江楼位于端州城北二十里处的星湖边。
从楼后可望见湖心岛上的七星岩,其上的岩壁被称作百年诗廊,唐宋以来历代石刻在这里存世众多,保存最好,那首星岩歌也在上映照一方。
水似天,岩似星, 人如墨,这是祁京所见之景。
当然,岛上那些如墨点般的人有一部分正是在搜捕他的官差。
所以他一早便上了阅江楼看着他们,边吃边看。
昨夜剩下的酱牛肉在随行的小包袱里,祁京拿出来裹上蒸粽吃着,忽然想到了今早出门时姜卿的神色。
他能看出她随自己南下一路都是很忐忑的,毕竟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或许心里也抱有些许期待,可一进城等到的却是一队队搜捕的官差,之后又是易容又是逃命的,跟在北面完全没区别……
当然,这些对于祁京自己来说已经习惯了,但她一个大小姐总要跟着跑来跑去,大同姜镶知道了只怕又要拍桌子........
心里想着这些,再次抬眼看去,只见湖面上已有疲惫的官差坐船回来。
等到他们走到阅江楼附近,祁京快速收好吃食,下楼跟了上去。
这里已属城外,但临行的闹市依旧熙熙攘攘,几队官差正往天宁北街而走,应该是准备回城内的那所扇手司。
而祁京远远地走在他们身后,转过头,依稀能看见西面荷香街道上的星岩书院。
张同敝的府邸就在书院旁。
他昨夜也已探清了许多,诸如张同敝是书院里的座师,手下有许多学子,与他相识做事的身边人也大多是读书人之类。
但却并没有急着去见他。
因为已把他归于半信半疑的一列,就这样没有了解与防备的去见人,不专业。
当然,其中也有部分原因是昨日那个矮胖锦衣卫说的话不能全信,至少他们与那个叫严百户的人连陆瑞庆的生死都不知道,消息渠道太落后了。
所以他决定先跟着扇手司里这些吴党的人看看情况。
走到端州北城门时已是中午,祁京在一个摊子前要了几个馒头叼着,见官差队伍正陆陆续续入城........
忽然,他眯起了眼,只见队伍末尾已有一人与领头的说过什么,掉头往这边过来。
祁京背过身去,很快便见他穿过自己背后,向着天宁北街走。
瞥眼看去,他这身形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连身上的军服都有些松松垮垮,只有心一眼便能看出来奇怪之处。
作为卧底,也太不专业了。
祁京想了想,准备跟过去。
才抬脚走了几步,忽感从旁酒楼上有目光投下。
祁京神情依旧平静,继续跟着那瘦小官差走了一段距离,偶尔侧头无意的往后瞟,还是没有发现什么。
但他也没急,临行至天宁北街的一处巷口时,祁京从小包袱拿出姜卿的小镜子探下腰间,果然见身后不远处有个书生正混在人群里。
身形大概七尺,带着眼镜很憨厚的样子,眼神只在自己身上落下一瞬便瞟开。
祁京微微一笑,收起镜子后,接着跟踪前面的官差。
会乔装打扮,会拿书掩盖,会保持安全距离,且不轻易直视........
作为跟踪自己的探子,他很专业。
~~
马启明并不是真的官差,这身衣服是从府中拿来的。
自前几日他被大哥马吉翔骂过之后就已下定决心自己亲自卧底,彻底把这事情给办妥了。
如今湖心岛上没搜到人,他其实就已笃定了再去扇手司已经没用了。
因为吴党这些蠢货的动作太大,这钓鱼的窝点已经把鱼儿惊走了。
而且作为一名只动脑子的幕僚,他实在是没功夫再陪扇手司那帮莽汉奔来奔去的,太累了。
所以,他准备去看看严峥那有什么有用的消息没有,毕竟听说他昨夜布置了许多。
就心中想着这些,他已从天宁北街转上了荷香街,见天色渐渐暗淡下去。
再等走到那处宝月荷塘附近时,视野里只有不远处星岩书院的点点火光摇曳,勉强能看得到路。
忽然,他听见身后有微弱的脚步声响起.......
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粗衣的少年走了过来。
马启明皱了皱眉,转身就想走,却只听身后脚步愈近。
他拔腿便跑。
但作为一个只动脑子的幕僚,他实在太慢,很快便被那少年揪住了衣袖。
才想开口喊,又被捂住了嘴。
“别动,有人跟踪你。”
马启明瞪大了眼睛,却听这少年接着说了句。
“放心,我是马戎政的人........”
~~
陆俊带着那副木框眼镜,正于五十步外的巷口踱步着,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
天色太黑,他其实已看不清面前的路了,也不准备再跟下去。
保持距离,宁丢勿露,这是他多年当探子的心得。
他摘下眼镜,收起书卷,才转身走了几步,忽听身后传来动静。
“喂。”
陆俊眯了眯眼,没应答,脚步加快。
“你跟了一路,什么都没探清,就这样甘愿回去?”
陆俊依旧没理,已是想过对方会追过来,从袖中递出了匕首。
然而,那声响却依旧平平淡淡又发了出来。
“你是楚党张侍郎的人吧?样貌已被我看见了…你确定你能回去?”
“敢盯着我,明日就叫你人头落地!”
有那么一瞬间,陆俊的手微微一抖,心中泛起了杀意。
他知道有许多人都把人手安插进了那所扇手司,彼此都是不相识的。
这样其实很好,大家各做各的,井水不犯河水,但如此出言威胁,就太不尊重人了。
况且还是在这种又没人又黑暗的环境下,敢说这话,真是活腻了。
于是,他转身走了回去。
随机应变,临危不乱,这也是他多年当探子的心得。
~~
夜色深沉,巷子里没有烛火,也无灯笼。
马启明拿着刀,靠墙站着,回忆着祁京刚才说过的话。
“我不来找你,他就要摸过来杀了你,所以我们先去杀掉他........”
“但他穿的是软底靴子,几乎没有脚步声,所以只能引导他出声,懂吗?”
马启明其实不懂,他也根本不想来杀人,奈何祁京已经将他架过来了,再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他现在要先动,对方追过来死的就是他,但他之前要不来,只怕祁京当场就把他捅了。
好在刚才说话是祁京,对方并不认得他的声音,只要等他们对上了自己再跑就是.......
思绪被打断,巷子忽传来“咚”的一声。
马启明一愣,猛觉声响是在自己脚下。
“你他娘的!”
才刚吼出这一声,他软绵绵的挥刀脱手,又听身前破空声袭来,身子如行云流水般抱头蹲下。
墙壁上顿时发出一阵极其刺耳的击打声。
下一刻,祁京从旁扑出,连续朝六尺颈部的位置刺下。
“噗噗噗……”
巷子里终传来“嘭”的一声,有人倒地了。
祁京却并未停手,照着声音倒下的方向就是一直捅,直到感觉手上温热一片,抬手摸到了他怀中浸湿的书卷,才停下动作。
他穿的也是软底靴子,没有脚步声,只在说完那些威胁的话后便已埋伏在一旁,并丢下了那面镜子。
计划也很简单,如果那书生选择不进来,就杀掉这个官差嫁祸,那书生要是进来了,就先杀了他,取信这个官差。
~~
直到将那书生的尸体拖出了巷子,马启明看见了祁京满身的血迹,脸上却是一副平平淡淡的样子。
“真的...你太狠了...太狠了........”
他喃喃一句,将目光转下,又是一愣。
“陆俊...娘的,真是张同敝的人,该死.........”
闻言,祁京却是笑了笑,他猜对了。
按照昨夜矮胖锦衣卫所述,扇手司里的总旗是吴党的人,高石文与他则是属于严百户单独行动的一列,那么按如今了解到的局势,就只有楚党张同敝与马吉翔两系未见踪迹。
而今日如果没有祁京插手,这名书生很可能是去跟踪这官差的,这说明两人是不同的派系,严百户那边已有探子在扇手司里,不可能再多,那这两人只能是在张马两系中对号入座了。
其实祁京一开始将这官差归于马吉翔一系,也是受到了那矮胖锦衣卫的影响,此人行事潦草,不警惕,与被他杀的探子完全是两种风格。
所以很容易就让他联想到了那句“投靠我们就送宅子,严百户与马指挥使礼贤下士........”
两人都是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想到这,祁京转头看向马启明。
“怎么不跑了?信我了?”
“我不是也跑不过你了。”马启明讪笑道:“而且你要杀我,不是早可以杀了,看来,你真是我们的人?”
祁京点点头,摸索着陆俊身上的物件,等着他说。
见他点头,马启明也像终于松了口气,接着道:“你还不知道我身份,我也就不计较你拿我当诱饵之事了,但,下次绝不可如此,知道吗?”
祁京依旧点头称是,往陆俊身上摸到了一块令牌,正想着怎么避开他时.........
“真的,大哥还说手底下一个能人没有,我看我们军营里不是人才辈出吗?”
马启明看着他这副俊朗又冷静的样子,却是越看越喜欢。
“告诉本官你的名讳,你要飞黄腾达啦.........”
祁京想了想,没有再推脱,起身行了礼。
“小人祁京,苍梧县人士........”
此刻,他看似一脸热忱的样子,实则眼神已经瞄准马启明的胸口,准备随时捅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