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的山林深处。
阿晏正在打坐练功,一道红光闪过,烛龙轻轻落在他面前。
“爷爷!你回来了。”阿晏迎上前去,亲热地唤道。
“你爹呢?”
阿晏努努嘴,习以为常地说,“他白日里教了我一套刀法,然后就卧树上喝酒去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林子里起了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不多时,柔软的雪花一片一片,从铅灰色的天空中落下,在黑黝黝的大山中悄无声息地飞舞着。
阿晏仰头望着茫茫天空,片片雪花落在他脸颊上,凉凉的,仿若娘亲的亲吻。
“爹爹又在想娘亲了…”阿晏回头对烛龙喃喃说道。
“阿晏想你娘亲吗?”
“想!非常非常想。”
烛龙抬手抚去阿晏头发上的雪花,笑问,“爷爷用泥巴帮你捏个娘亲,阿晏想念娘亲的时候,就能看看,可好?”
“好。”阿晏乖巧地点点头,又问,“娘亲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还有舅舅,苗姨,左耳叔叔,阿晏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们?”
烛龙深深看了阿晏一眼。无尽的等待,为一个未知的期盼,那是一个连他都不能确定的未来….
“我也不知道,不过…等你娘回来,他们…都会回来。”
说罢,烛龙手中变幻出一捧洁白的泥土,这是当年女娲娘娘造人时留下的泥。他想着,若是拿它塑一个容器,用来存放小夭的一缕魂魄恐怕是再适合不过了。但愿这缕残魂经年滋养,能再生新的变数。
只见他以指为刃,没一会儿功夫,一个泥塑的女子就出现在他手中。
阿晏看了看,摇摇头说,“不像。”
烛龙皱皱眉,手指拨动,不一会儿,泥塑女子的面容变了。
“不像,你这都没爹爹用扶桑木雕的好。”
怎么改都不像,烛龙原有些愁眉,听到阿晏的话,整张脸都舒展了,问,“你爹用扶桑木雕了一个?”
“嗯,可好看了。他怕扶桑木自燃,把中间掏空,还特地去北地取了冰晶放里面。”阿晏自豪地说。
烛龙看着他,嘴角上扬,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他循循诱导,“阿晏…不如我们去把你爹的木雕拿来,然后照着那样子捏一个,好不好?”
“不行不行,爹爹会吃了我的!”
“不会,你爹稀罕你得紧。”
阿晏连连摇头,“他也稀罕娘亲,但是他一样会咬娘亲脖子。从前娘亲脖子上的伤痕红红的,看着就很疼。”
烛龙脸上的笑意淡去,阴沉了脸看着阿晏。“你去不去?”
半晌,阿晏无奈地应,“好吧…”
那日夜里,阿晏从相柳处偷偷取走了木雕小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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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无休无止地下了三日,远远望去,天地间只剩一片苍茫的雪白,无尽的萧瑟。
“相柳,你下来。我有事同你说。”烛龙仰着头朝他招手。
相柳收起掌中的珍珠,从高高的树枝上一跃而下。
他随在烛龙身旁,漫步于茫茫白雪间。
地上已是一层厚厚的积雪,踩在上面吱呀吱呀的响,响声在空无一人的林间散开。
烛龙淡淡地说,“我要离开一些时日,临走前有一件事,需要你来做。”
“父亲尽管吩咐。”
“我铸了个容器,用来滋养小夭姑娘的一缕残魂…那缕残魂,是我在九幽寻得。”
相柳停下步子,震惊地看着他。
烛龙负手行于林间,仿佛只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我不在的日子,需要你护住那个容器。每日用你的灵力去滋养她,但切不可操之过急,贸然探她元神。你记住了吗?”
刺眼的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层,自树与树的间隙照射进林子里。相柳攥着自己的衣袍,因太过于用力,手轻轻颤抖着。
他只觉心口隐隐而痛。那颗死去的心此刻又苏醒过来,流光萤萤,皆在其间萦绕,那是他的小夭…
半晌,待他再开口时,语气已平淡如水,“孩儿记住了。谢父亲这般劳心操神,为小夭谋一线生机。”
烛龙回身望了他一眼,轻叹口气,说,“她本就只是这世间一普通女子,不过是为情所困,心生执念,本也可以浑浑噩噩的度过余生。是我做父亲的一点私心,蛊惑她重返过往,为我儿逆天改命,才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小夭曾与我提过,说父亲在大荒寻我百年,后来因她身上有我半身妖血,父亲才愿意助她重返过往。”
烛龙苦笑着摇摇头,说,“初遇时,我鄙夷她看不破俗世,拥有时不懂珍惜,失去了又追悔莫及,皆是咎由自取。可是当我知道她那战死的情郎是我寻了百年的孩儿时,我自己又何尝能轻易看破。”
说着,烛龙拂过袍袖,一泥塑人偶出现在相柳手中。人偶硬如磐石,凉如浮冰,模样与他的木偶如出一辙。
相柳想到前几日遗失又复得的木偶,哑然失笑。
“务必好好护着!”
话音刚落,只见烛龙幻作一通体赤红的巨蛇,扶摇而上,消失在云霄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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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转星移,经过近三百年的滋养,泥塑的人偶渐渐生出了心跳,有了骨血。
她看上去与真人几乎无异,若不仔细看,会让人觉得这只是一个妙龄少女在沉睡而已。
一日,烛龙在探了她的元神后,隐去她的真实容貌,将她放置在山脚下的路旁,那是镇上的村民必经之地。
烛龙说,我们能做的都已做完,剩下的路必须要靠她自己走。她要入世,要尽可能地去沾染尘世的烟火气。她必须要自己想起属于她的所有过往,她才能真正地活过来。
那日,下了一夜的雪。
大雪纷飞,落在少女的发上,脸颊上,如情人缱绻不舍的亲吻。
雪花又落在她的衣衫上,如爱人轻柔的呵护与拥抱。
相柳在虚空中静静看着。
许久之后,一位大娘与大叔撑着油伞从路边经过,在少女身旁驻足。大叔背起少女,大娘替他们打着伞,步履匆忙地往小镇方向走去。
待相柳回到山中,烛龙设下坚不可摧的结界,专门用来阻碍相柳下山,他闯了几次都闯不破。
“父亲,小夭如今灵力尽失,她若在山下遇到什么危险…”相柳有些急切地说。
三百年了,他一直从容淡定。或守着小夭,或卧于树上饮酒,或传授阿晏武功心法…他总是一副清冷的样子,像今日这般急躁,还是头一遭。
烛龙眼里含着笑意,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整个钟山,连同山脚下的小镇,都在我的灵力笼罩之下。这里四季如春,草木繁茂。人们生活安乐富足,若不是你,岂会年年大雪盈尺,岁暮天寒。”
相柳一时语塞。
“这段路她必须自己走,你就安心在山里待着。到时机成熟时,我自会撤去结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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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冬雪开始消融。
树上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悄然融化,若一颗颗珍珠般,闪着晶莹的光芒,轻轻滴落,山路因此变得湿滑泥泞,进山采药的少女不小心摔倒在地,泥污沾染了她几乎半张脸,一双裸露在外的手臂上也尽是泥污。
少女从地上爬起,不在意地用衣袖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泥,顶着张花脸继续往山林深处走去。
山林深处,一汪清泉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粼粼波光。
少女跳进泉水里,洗去身上半湿的泥土。不知是不是被太阳晒着的关系,泉水竟是暖融融的。
清泉旁的参天大树上,相柳立在高高的树枝上,如一片未消融的雪,他挑着嘴角,笑看着少女。
相柳打了个响指,泉水旁的石块上,满是泥污的裙衫瞬间变得干净整洁。
那日之后,相柳常常能在清泉边见到少女,他只是远远的看着,并不打扰。
直到有一日,少女似乎心情不错,坐在泉边的石块上,边梳洗着头发,边轻声吟唱:
雄雉于飞 \/ 泄泄其羽
我之怀矣 \/ 自诒伊阻
雄雉于飞 \/ 下上其音
展矣君子 \/ 实劳我心
瞻彼日月 \/ 悠悠我思
道之云远 \/ 曷云能来
…………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相柳喃喃自语,他想起很多年前小夭写给他的情牍。
那时候小夭给他做各种精致美味的毒药,给他写了一封又一封的情牍。而他,一得空就会奔赴千里去见小夭一面,从不感疲倦,从不觉苦难。
相柳心生感慨,翩然落在泉边横探出的树枝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