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花雪月见她目光迥异,不明她心思,放下手中木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这青笋,可不错。”阿七轻笑着,赞不绝口。
“喜欢便多吃上两口。”花雪月又斟了杯酒,推给她。
“这梨花白,我喝不惯。”阿七摆摆手,“还是青梅酿更合我胃口。”
“难为你尊我一声前辈,前辈敬酒,哪有拒绝之理?”花雪月轻轻敲了敲桌面。
阿七咬着红唇,端起那酒杯咬牙饮下。将一只空酒杯呈给他看。
“前辈,阿七失礼了。”那女孩儿忍着那涌上心头的酒意,摇摇地扶着桌沿坐下了。她见那花雪月继续提壶倒酒,忙道:“别……别了,我不胜酒力,再饮下去,我真要醉了。”
“酒过三巡,何为三巡?”花雪月将第三杯酒推到她面前。
“前辈,您不能拿这个来压我呀!”阿七为难地看着那杯酒。
“喝不喝,随你。”花雪月旋即起身,衣袍飘忽如云,转身离去。
“哎,你等等我啊!”她一边喊着,一边瞪着眼前那杯泛着诱人光泽的美酒,犹豫片刻还是抓起酒杯,仰起头一饮而尽。浓烈的酒味瞬间灼烧着喉咙,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但她却只是隐忍着,那眼角的泪水早迷糊住眼睛。朦胧之中前方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门外。
此刻,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晕乎乎的,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在嗡嗡作响;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整个世界都在旋转。然而,她并没有停下脚步,依然踉踉跄跄地跟紧那人的步伐,亦步亦趋地追上了马车。
车帘垂下,车厢内一片昏暗。她摇晃着身子坐下,靠在车壁之上,拼命地拍着自己滚烫的脸颊,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前辈,我……我实在不胜酒力,失礼了……”说罢,迷迷茫茫地倒在那柔软的锦缎铺就的坐垫之上,眼皮一沉,昏睡了过去。
花雪月看着她睡意深沉,轻轻敲了敲车壁,马车缓缓起动,离开了那“太白楼”。淡金一般的阳光透过车窗漏进车厢中来,映照在她绯红的双颊之上。女孩儿昏沉沉睡着,发丝凌乱。
“我的玉佩,玉佩呢?”她喃喃自语着,声音含糊不清,仿佛沉浸在梦境之中又似醉酒后的胡言乱语。那只莹白的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像是试图要抓住什么东西一般。她抓了半天,好似抓到了什么实实在在的物体,紧紧地攥住不肯松手,竟是他的衣角。
“玉佩还给我……”她喃喃低吟着,全然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花雪月惊诧莫名,她怎么会知道玉佩在他这里?清澈如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张脸上。此刻,她的面容因醉态而显得格外娇憨动人,一缕青丝落在脸畔,若蝶翅一般飘忽着。
马车不疾不徐地出了城镇,直往城郊而去。
花雪月靠在车壁上,从怀里摸出那块麒麟护子玉,窗外漏进来的阳光照在那美玉之上。如水纹一般的阳光晃动在玉佩上,隐隐约约似透出一行字来:“招灵阁上霓旌绝,柏梁台中珠翠稠。”
花雪月心中一动,这诗文中难道有所指?招灵阁,柏梁台皆在九州城。招灵阁,珠翠稠,可不正是指灵珠?他内心一阵狂喜,重重地敲着车壁,大声道:“改道九州城!”
两匹雄健的骏马昂首嘶鸣,八蹄如飞,拉着一辆马车在宽阔的官道上风驰电掣般疾驰而过,道路两旁的树木飞速地向后倒退。车厢内,那女孩儿软趴趴地蜷着身子酣然入睡,嘴里还迷迷糊糊地嘟囔着一些含糊不清的醉话。
花雪月缓缓地伸出手,摘下了覆盖在脸上的面具。面具下的容颜透露出一种无法掩饰的疲惫与倦怠。那孩子睡得极安祥,呼吸平稳而轻柔,双目微阖。睡梦中的她显得格外纯真可爱,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醉人的笑意;眉毛弯弯,宛如新月般美丽动人。
看着眼前这个酷似她的孩子,花雪月的心绪愈发芜杂起来。他静静地凝视着那张清秀的脸庞,脑海中流转着那人的一笑一颦。时光已流逝太久,那些原本深深镌刻在心灵深处的记忆也日渐模糊不清。唯一清晰的,只有心底那份无尽的思念和痛楚。
她辗转着,手碰到他身前的镂花兽足方茶几,几面上的茶托溜溜地滑出数寸。烟青色花瓶中插着的一枝白色藤花,花瓣簌簌。花雪月轻轻将那茶托扶正,倒了杯茶,兀自喝着。茶水温润。
“阿绾,我口渴,我要喝水。”她挣扎着爬起来,马车摇晃着。
花雪月添了茶水,递在她面前。
她迷迷登登伸手来接茶,茶水漾出,泼了她一身。
“小心烫。”他将那杯茶送到她唇边。
阿七抓着他的手臂,将那一半杯茶水饮尽。双眼微茫,望着那张苍白冷而英俊的脸。
“我认错人了,你不是阿绾!”她呵然一笑,“你也不是老头儿。”她扯了扯他那缕灰白的头发,目光幽幽,“年纪轻轻,为何花白了头发?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你别怕,这世间之事,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困了便睡,饿了便吃。忧惧何益?”说罢,歪头又睡下了。
花雪月幽幽一笑,她倒通透。俯身拉出座位下的储物箱,翻出一件月白色镶青色卍字纹的锦袍,抖开,盖在她身上。
车窗外,淡青色的天光如轻纱般透过车窗的缝隙,悄然地漏了进来。这一路漫长而颠簸,车轮滚滚而动,与那淡青的天光交织成一幅奇妙的画面。坐在车内的花雪月,那缥缈芜杂的心绪也随着这起伏不定的路途起起落落起来。他时而闭眼假寐,时而凝望着窗外,内心的躁动却无以平复;这漫长的旅途中他并未寻着自己渴求的那份宁静与寄托。
掌中那莹润的玉佩,流荡着幽幽的光泽。
他收到密报,说那本《天回医简》曾在谢桥镇出现过。那本失传已久的医书里记载了与灵珠相关的信息。拿到《天回医简》,便能知晓灵珠的下落。但玉佩上显示的招灵阁却在九州城平阳坞,裴素的落雪轩里建有一座佛堂,其名便曰“招灵阁”。
经过整整一夜马不停蹄的奔波忙碌,天空泛起一丝微弱的曙光。九州城高大的城门缓缓打开,哑奴驾着马车迅疾地驶入城中,车轮滚滚,马蹄哒哒,穿过宽敞而空旷的街道。
街道两旁的房屋和店铺还沉浸在寂静之中,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偶尔几只早起的鸟儿在枝头鸣叫。马车如同一阵疾风般疾驰而过,带起一阵轻微的尘土飞扬。哑奴熟练地驾驭着马车,将车稳稳地停在了花萼楼前。这座楼阁高耸入云,气势恢宏,高大的牌楼矗立在晨光之中。车帘被轻轻掀开,花雪月目光幽幽地凝视着这座巍峨建筑,拂了拂衣袖。
“走南侧门。”花雪月放下帘子,哑奴得令,将那马车绕出牌楼,往南侧门驶去。
马车停在院门外,一缕清澈的阳光落在车顶,光芒万丈。
花雪月将瓶中的白色藤花取了出来,从车窗内递给哑奴,“去,叫她来见吾。”
那哑奴双手捧了藤花,纵身而起,越过院墙,进了花萼楼内。不消片刻,那晴川广袖宽袍一袭白裙,手捧着那藤花,快步出了院门。
马车停在南侧院门前,那晴川手捧藤花跪倒在马车前。
“尊上……”那女人的声音从院门中传来,似一阵轻风拂过耳畔。
阿七幽幽醒来,见马车停止不前,揉着迷朦的双目,爬了起来。
“前辈,我们到谢桥镇了吗?”她掀开帘子,一眼望着见花萼楼高耸的牌楼,她惊诧地叫起来,“这是哪里?”
马车前那女人一动不敢动地匍匐在地,身体微微颤抖着,仿佛风中的残荷。她双膝跪地,将头深深低垂下去。一枝洁白如雪的藤花静静地躺在那双莹润如玉的手掌心中,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女人身上那件极品萝茜云纱衣,毫无顾忌地铺陈在门前的烂泥地上,那价值不菲的衣饰,被弃之于烂泥之中。与那肮脏的泥土混在一起,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她是谁啊?干嘛让人跪在泥地里?”阿七扭头望着那张青恻恻的脸。
“绮红。”花雪月幽幽地道。
“尊上,奴家在。”那女人抬起头来,一张朗朗明媚的脸,沁着微凉的晨光。
“唉,竟然还记得你是谁,很好。”花雪月打开车门,掀帘而下,一只手伸向那阿七。
阿七扶着那只手,下了马车。
晴川仰起头,一眼望见那女孩儿,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阿七……”晴川跪在泥地里看着那人牵着那女孩进了那洞开的院门。“尊上,您为何带着她?”
“她如今是我的人。”花雪月摇摇地进了那花萼楼,“备下浴汤,吾要沐浴更衣。给她找身干净衣衫,吾要带她出去一趟。”
“这是什么地方?好香啊!”阿七跟着他进了内院,上了那繁花似锦的朱楼翠阁。
“花萼楼,男人们寻欢作乐之所。”花雪月大笑着。“去,泡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裳,等下我们要出门。绮红!”
“我们为何要来这种地方?住旅店不行吗?”阿七轻声问道。
“姑娘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呢!您可不是第一次光顾我们这种地方!”晴川颇为不悦,想她那日如此狼狈地在大雪夜跑到她这来求助,如今竟嫌弃起来了。
“姑娘莫生气,我不是嫌弃……你们……我只是不解。对,你们江湖中人素来行事乖张,我自是不会明白的。”阿七讪笑着。
晴川冷笑着,并未多言语。叫人备下浴汤,亲自准备好的衣饰给花雪月送了过去。隔着一道苏绣屏风,水汽氤氲。花雪月微阖着双目倚靠在浴桶边缘,身侧一张花几上摆放着一盆素白的藤花。
“尊上玉驾光临花萼楼,不知有何示下?”晴川提起酒壶,斟上一杯清冽的美酒,恭敬地呈了上去。
“你也在这九州城混了那么多年,吾所托之事,为何迟迟未有消息?看来,你这女人只是把这花萼楼当作遮风挡雨之所。”花雪月擎着那酒杯望着杯中琥珀般的酒色,目色幽凉。
“尊上,恕罪!奴一直……一直在查访那……那东西的下落,可是多年未果……那会不会只是一个传说?”
“传说?”花雪月怒极,将那酒杯砸在那道屏风之上。酒水四溅,晴川吓了一跳,忙伏在那湿漉漉的地板之上。“十年了,你告诉吾那是传说?吾留你何用?”
“尊上息怒!平阳坞!平阳坞兴许……兴许有那灵珠的下落。”晴川吓得不轻,那人自来喜怒无常,生杀予夺全凭他心情。
“讲来听听吧!”花雪月轻叹一声,随手摘下一朵雪月的藤发,簪在鬓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