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姐姐,你真的要走了吗?”小海穿过院子,一脸不舍。
阿七微微一笑,转身进了房间,拿出一只荷包,掂了掂,拉过小海的手,将荷包放在他手心。
“这是什么?”小海打开荷包,荷包里是三锭雪亮的银锞子,还有一张小纸片,纸上写着娟秀的小楷,“给小海,谢谢。”
“这是给我的?”小海惊喜不已。
阿七点点头,抬眼望见阿奴走了过来。
“这几锭银子足够你完成学业了。”阿奴站在他们身边,“明日一早,我们便离开了,小海,你多多保重。”
“姐姐,你走了,我吃不到你做的桃花酥了。”小海哀哀地道。
阿七微笑着向少年招了招手,然后领着他穿过幽静的院落,一同走进了狭窄的厨房。阿七径直走向炉灶旁,小心翼翼地端出一只精致的黑色方盒。打开盖子,一股诱人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盒子里装满了色泽鲜艳、令人垂涎欲滴的桃花酥。
阿七又弯下腰,从案板底下费力地搬出一只沉甸甸的酒坛。这只酒坛造型古朴,坛身上贴着一张鲜艳的红纸,上面赫然写着三个醒目的大字:“桃花酒”。这坛酒正是阿七之前用桃花酿制而成的米酒。一股醇厚的酒香扑鼻而来,让人闻之欲醉。
阿七轻轻拍了拍酒坛,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年。她温柔地拉起小海的手,伸出手指在他的手掌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几个字,“给你阿娘。”这桃花酒口感香甜,最适合女子饮用,而且还有极好的美容养颜功效,对身体大有裨益。
看着手中的桃花酥,那孩子泪流满面。“姐姐,我好舍不得你。”
“聚散有时,相逢有期。”阿七在他手上写下这八个字。
“可是姐姐,你不去看病了吗?”小海一脸忧虑地看着她。
“还看什么病,钱都给你了。”阿奴从盒子里拿了一块桃花酥,丢嘴里吃了。
“哎,你别吃,这是姐姐专门做给我吃的。”小海忙将那装着桃花酥的食盒藏在身后。
明月当空,皎皎如洗。
阿奴手里提着一只酒瓶,和阿七并排坐在院中石阶之上,看着天上那轮明晃晃圆如明镜的圆月。
“明日,刚好路过桃花镇,要不,还是去回春堂看看吧,说不定能治好你的……失语症。”
阿七摇摇头,脸上带着一抹凄苦的笑容。
“难道,你要做一辈子的哑巴吗?”阿奴仰头喝了一口酒,望着天上的明月,“诊费你不必担心,我会想办法的。”
阿奴看了一眼胸前挂着的玉坠,白天去当铺把那青霜宝剑当掉了,换了五锭银锞子,他将三锭给了阿七,自己留下两锭,打算留作路费。可是她的病……若不及时医治,以后她怕真的再难开口了。
第二日清晨,阿七与阿奴告别卓娘和小海,坐着德哥的牛车往桃花镇上驶去。春光袅袅,路边的桃花却不见半朵。
“谁这么作孽,将这满树的桃花折得一枝不剩?”阿奴往嘴里扔了一块桃花酥,小海见他也喜欢这桃花酥,竟舍得匀他十数块。
阿七吟吟一笑,指了指他手中的桃花酥。阿奴极不好意思地呵然一笑,“我们若回到钱塘镇,也能赶上江南桃花盛开的光景吧!”
江南钱塘湖畔的小院里,那桃花也快开了吧!
阿七坐在牛车上,摇摇地望着路边柳枝吐新芽,碧绿的小小的芽透着明丽的春光。她想起小时候,阿娘还把柳芽摘下来蒸熟后做成春饼,甜的,咸的,碧绿如玉的春饼。若能平安回到钱塘,她定然要将小时候吃过的点心都再吃一遍。
牛车很快入了桃花镇,各自道了珍重,二人便拜别德哥,漫步在桃花镇的青石街道之上。
清早的小镇街道,泛着凉凉的潮湿的水汽。桃花镇靠近海边,湿气极重。走在那小镇上,像穿过迷雾重重,宛如仙境。两人在一早餐铺前站定了,喷香的肉包子透着浓浓的香味。
阿奴跟那包子铺的老板要了一屉香气四溢的包子,一碗雪白浓稠的豆汁。
“你在此处用早餐,我去脚行店看看,等我回来。”阿奴付了早餐钱,转身离去。
阿七坐在桌前,慢慢地吃着屉中雪白的包子,吃一口包子,喝一口豆汁。她很享受这静谧的清晨时光。小时候,阿娘总是带着她穿过巷道,去到街的另一头的包子铺吃早餐,一屉包子,一碗甜豆汁,阿娘就坐在身边看着她大口大口吃大口大口喝,满眼里都是笑意。
一个衣着破烂的小乞丐,端着一只破碗站在她所坐桌前不远处。
“快走快走,你这小乞丐每天都来,别干扰老子做生意。”那包子铺老板凶巴巴地将那小乞丐赶到一边去。
阿七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将剩下的包子都拿到那小乞丐面前,看着他那脏兮兮的小手和那只脏兮兮的破碗,又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将那数只雪白温热的包子裹了,放在他手里。
“谢谢姐姐!”那小乞丐感激不尽,再三鞠躬,千恩万谢,抱着那雪白的绢帕包着的包子,狂奔而去。
阿七凝视着那道瘦小黝黑、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涌起无尽的酸楚与悲怜之情。脑海里浮现出多年前那个倒卧在她家门口、同样瘦弱不堪且面容憔悴的少年身影。那道身影和那道血光交织在一起,眼前一片猩红,血腥之气扑面而来,那春水是何等的凌厉!那当胸一剑直刺向他的胸口,他恐怕已是生死难料。
阿七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原本白皙如玉的手指竟不断渗出淋漓的鲜血,那鲜血染红了手掌,顺着手腕滴落,形成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泊。她拼命揉搓着手指,试图抹去手上的血迹,然而无论怎样努力,双手都已被鲜血彻底浸湿。
一双手一旦沾染鲜血,就永远也无法洗净。
“姑娘,你怎么了?”一旁卖包子的老板察觉到这姑娘神情古怪,不禁心生疑虑,走上前去,问道。面对老板的询问,她却如雕塑一般,一言不发,只是拼命地搓着自己的手指,似要将它揉碎。
她一面搓着手指,一面呜咽不已,泪水自眼角倾泻而下,滴落在手心里。泪水再清澈明净,也无法洗净那双手上所沾染的斑斑血迹。
见此情形,包子铺的主顾都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怎么啦?这姑娘?”有人面露担忧之色,有人则摇头叹息,甚至有人上前试图安慰这个可怜的女子。然而,她始终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对周围的一切恍若未闻。
“小娘子,这手是怎么了?这么粉嫩细白的小手,别搓了再搓可就烂了。”一穿着青色锦衣,袖口缀着金钱花边的二十五六岁的纨绔,歪着脖子去扯她衣袖拉她的手。她吓得腾地站起来,撞倒身后的长凳,本能地往后退去。
“害羞了?还是害怕了?别怕别怕,哥哥不会害你的,哥哥只会疼你……”那泼皮说着饿虎一般扑了上来一把拦腰抱住她。
阿七拼命挣扎着,满脸都是泪水,模糊了视线。身后的人却不以为意,反而嬉皮笑脸地紧紧搂住她的腰肢,另一只手还不老实地朝着她的大腿伸去。阿七又气又怒,使出全身力气反肘向后猛地一击,正好击中那人的肋骨下方。只听得一声闷响,那男子发出痛苦的哼哼声,但并没有松手放开阿七。相反,他彻底被激怒了,满脸狰狞地抬起手就去抓扯她的头发。她挣扎着,将整个身体向前倾,头发被那人扯住,疼得她眼泪直淌。
“臭娘们,还挺烈的。”这人是这桃花镇是有名的泼皮无赖,他是无利不起早的主儿,一早来包子铺吃包子,顺便收个保护费什么的。女子出门的不多见,这样灵秀的姑娘更是珍稀罕见。
阿七眼泪汪汪地望着长街拐角处,那少年站在阳光下,脸色铁青。
“放开她。”他一步步走了过去,眼睛里滴得出水来。
那泼皮见他不过十七八岁,又瘦又小,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就你,还想英雄救美……”那泼皮仰头大笑,一手揪着她的头发,淡青色的天光落在那张满是泪痕的脸上。他本笑得极得意,下一秒那笑声便戛然而止,他松开手,紧紧握住自己的喉咙,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鲜血淋漓地从他指间流下来,滴在地上。
一枝细长的树枝穿过他的喉咙,散发着幽幽的光芒,血色妖冶。一抹血温热地溅在她的脸上,她抬手一抹,手指嫣红。阿七惊叫着抱着头,头发披散着,如惊弓之鸟。
“杀人了!杀人了!”那泼皮烂木头一般往后倒去,直撞到那包子铺外的大蒸笼之上,满地雪白的包子乱滚。偌大的早市,乱作一团。
阿奴将她搂住,揽着她的肩,轻声安慰道:“别怕,我来了!我们走。”他护着她,低着头,往街边人群中挤去。但她根本走不动,浑身软得像面条,几乎是被他拖着走。她实在走不动。
“唐突了。”说罢,他一把抱起她,脚下如流星,飒踏而去。
“血,好多血……”她瘫在他怀里,望着手上的鲜血,说出这两月以来唯一一句话。
“你……你会说话了?”阿奴一脸惊讶,他不敢相信地望着怀中神智迷离的女孩,脚步慢了下来。
“好多血……好多血……”除了这一句,再无其他。
“我去回春堂问过了,那老先生已经回来了。你一定会没事的,那老先生医术高明。”他抱着她跨过长街,穿过人流,走过浓郁的树荫,“别怕,闭上眼睛。什么也别怕,什么也别想。那些恶人,我会打跑他们。”
她乖乖地闭上眼睛,温润的阳光落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清透的血迹依然残留在脸上。
回春堂医馆的大门倏然打开,一小僮抱着一只药罐走了出来。
“你们……来找先生的吧!进来吧!”小僮将药渣倒在院外的一棵树下,领着他二人进了院漳,穿廊过院,来到后堂的候诊室里。
“先生现在不得闲,请稍候。”小僮沏了茶来,便退了出来,转而去了西厢。
“商枝,小少爷的药煎好了没?”朱珠掀帘而出,脸色腊白,眼下两团黑青,倦倦地道。
“朱珠姐姐,药煎好了,正在厨房晾着呢!我找先生,有病人来访。”小商枝笑眯眯地从她身边走过去,穿过竹编门帘。
青色锦帐内那伤势颇重的少年,脸色依然苍白。宫老先生拈着他那小胡须,一会儿摇着头,一会儿又点点头,一会儿又叹息不止。
“先生,有病人……”商枝扶着门框看着里面一老一小,不敢进去,也不敢出来。
“好,我去看看。”宫老先生看了帐中少年一眼,叹息一声,窗过竹帘,走了出去。
后堂候诊室里,阿七躺在靠窗的一张短榻上,双眼微闭,表情痛苦异常。
“先生,就是这位姐姐。”商枝走了过来,望着那坐在榻边惴惴不安的少年,“我们先生来了。”
“先生,您快看看她。她……她突然就不肯开口说话了。”阿奴绞着手,极不安地看着那女孩儿。
“这位姑娘怕是受到了难以承受的巨大刺激,导致心绪纷乱、精神恍惚。正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啊!”宫老先生一边轻声叹息着,一边伸出洁净温热的手,轻轻地搭在她的手腕处,开始仔细地为她把起脉来。他的手指微微用力,感受着她脉搏的跳动,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宫老先生行医多年,经验十分丰富,但此刻却也感到有些棘手。眼前这位姑娘的脉象异常紊乱,似乎内心深处正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所折磨着。要想治愈她的病,恐怕不能仅仅依靠药物,更需要找到那味能解开她心结的“心药”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