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道过谢,步飞霜离开后,她便坐在灯前,怔然出神。
夜已深,桌上的烛火闪烁着微弱的光芒,照亮了她微醺的脸庞。她静静地趴在桌上,从怀中摸出那块麒麟护子玉,一动不动地望着荧荧烛光照在掌中温润的美玉之上,母麒麟慈爱地低头亲吻着小麒麟,小麒麟趴在母麒麟身下,调皮地逗弄着掌中的一只小玉球。
这块裴夫人的贴身玉饰,是傅流云母亲留给他的物件之一,听闻在他出生之时,这玉他便一直随身佩戴着。玉上雕刻的麒麟是平阳坞的守护瑞兽,傅流云将这麒麟护子玉赠送她时,他嬉皮笑脸的,她以为他不过是随手相赠,就像他身上随身携带的挂饰,见到可人的小姑娘就随手赠送出去了。她轻轻地抚摸着玉上的麒麟,感受着它们的温润。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她莫名地想他,牵肠挂肚。
昆仑宫一别,已隔数月。夏过秋来,冬尽已春。人事茫茫。她叹了口气,握着手中的玉饰,趴在桌上,定定地望着那跳跃的烛焰。睡意袭来,眼睫轻阖。烛光朦胧照着她半张柔美如玉的脸颊。夜已深沉,叶寒凉推门而入,和暖的春风拂窗入门,将那窗下青白的藤花吹得簌簌作响,花瓣飞扬,吹到桌上,落在她莹白的脸上。
叶寒凉浑身酒气步履蹒跚走到桌前,看着粉白的花瓣扬在她满头青丝之上,美不可方物。
“阿七。”
她莫不是在等他?叶寒凉慢慢坐在她身侧,醉眼朦胧地望着那灯光花影里令他心碎的女子。她的一颦一笑,都如同一把刀,深深地刺入他的心中。他抽出她掌心那枚温润而泽的美玉,麒麟护子玉,平阳坞的传家之宝。那傅少主可真是大手笔啊!他把玉挂在她颈上,颤抖着伸出手指,轻轻地拭去她眼角的泪水。手指冰凉。她的泪水可曾为他而流?
“阿娘,下雪了。阿娘,小汐想你了。”
她趴在桌上喃喃细语,缕缕春风拂乱她满头发丝。那纷扬的白色藤花确如落雪一般,飘飘洒洒。
“阿七。你怎么啦?”
她纤眉紧蹙,双掌紧握成拳,似乎如卧冰雪冷得牙齿咯咯作响。
“夫人,你别杀他,求求你,不要!”
她陷在梦魇之中无以自拔,叶寒凉扶着她坐起来,她却一把抱住他,双手死死地钳制住他。
“阿七,醒醒!”
她大概把她毕生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叶寒凉被她紧紧抱住,她的怀抱毫无温情可言,是冰冷的,绝情的。她的脸贴在他胸口,是刺骨的凉。
“好冷啊!我好冷!阿绾,阿绾!你抱抱我!抱抱我!”
她眼神迷离地蜷缩在他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脖颈。那冰冷的手触及他的颈部,像放进了一块寒冰。她叫着那人的名字,向他索抱。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比她的手还要冷。他见过她寒毒发作的样子,先前在昆仑宫,她那要死不活的样子,还似乎在眼前一一流转。
叶寒凉看着怀中女孩儿,眼神破碎得如碎在地上的冰,一粒粒皆化作雪水。无论他付出多少,他还是半点儿也挤不进去她的心里,因为那里,早就住进了别人。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像尊冰菩萨,任凭她胡乱地将手伸进他的衣物,把他当作一只用来取暖的火炉。半晌,他才发觉自己满脸满眼皆湿,泪水早已打湿他的脸。他从不曾如此伤心绝望过,即便在叶霓裳亲手扬着银蛇鞭亲口骂他是无人疼无人爱的孽种时,他也不曾如此难过。他心如死灰地坐在那光影之中,白色的藤花随风飘散,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神破碎,目光哀婉,绝望透顶。
阿七,终是我错了么?
怀中之人,容颜清婉,淡淡的苍青渐渐笼上眉头。她冷得像一团冰,气息奄奄性命危浅。他强压下内心的伤痛,将她抱起放在帐中。摸出那红色锦盒,盒内空空,火灵丹也没了。他伸手探过她的脉息,几乎弱不可闻。难道那灵珠已然失效?真是可笑至极,世人为此珠争得头破血流,却不知这灵珠也非续命良药。
正在他不知如何是好之时,步飞霜站在窗外,清声道:“叶公子,睡下了么?我想着夜里春寒颇重,添床被褥给你们。”
叶寒凉推开门,那步飞霜站在门边笑容暧昧。
“阿七姑娘已睡下了?”
叶寒凉神色凄恻,失魂落魄地往床边走去。
步飞霜看出他不大对劲,抱着一床被子走了进去。
“她怎么啦?”步飞霜忙将被褥放在床头,拉过她的手探过她脉息。
“她怎么……如此之冷?”
步飞霜目光恻恻,她站在床头,沉思片刻。
“她……是否曾中过极阴鸷的寒毒?”
步飞霜眼露歉意的光芒。
“女侠……为……为何有此一问?”
他醉意朦胧地站在床边,一双凉凉的眼睛,映着昏暗的灯光。
“那灵蛇原产于灵蛇岛,性极寒,如果……如果她曾经……怕是引得她寒疾发作。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如此……”
步飞霜满意歉意,南国气候燥热,南人多爱食这阴寒之物,谁承想……
叶寒凉浑身冰冷地站在那灯光之下,心头汹涌的酒意,令他头疼欲裂。
“公子可听过鬼医圣手贺方回?此人在岭南杏林颇负盛名,专治各种疑难杂症。我瞧姑娘之病症非比寻常,兴许那贺方回能妙手回春!”
“那贺方回在哪?我去找他。”
他茫然地望着她。
步飞霜幽幽地叹着气。
“那贺方回脾性古怪得很,他从不上门出诊,而且,并非什么病人都给医治。他现居花城,溯江而上,一日可达,只是,阿七姑娘病体繁重,实在受不得舟车劳顿。公子如何请得动那贺方回?”
“我把他抓来就是了。”
叶寒凉将床头那床被褥搭在她身上,坐在床前,看着她凝成霜的青色纤眉。
“那贺方回脾性古怪,从不受人强迫,你若强行抓他来,怕只怕弄巧成拙。”
步飞霜从怀里掏出一方玉牌,放在桌上。
“这是步家的金龙令,公子若要调动船只马车,到金龙帮各分舵出示此令牌便可。岛外桃花滩处停有快艇,公子若要出岛,我马上给你备下清水和干粮。”
“有劳步女侠了。”
叶寒凉想了想,还是抱起床上的阿七,往门外走去。
“你要带她去找那贺方回?”
“如你所言,那姓贺的若真的油盐不进,我强行抓他来反会误了事。花城之大,总不止他一人敢号称神医。”
那阿寻站在院中,散着头发,披着一件薄衣。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阿寻哥,阿七姑娘犯了重病,叶公子要连夜送她去花城救治。”
”严重吗?那我去准备船,霜儿你去准备干粮和水。“
阿寻进了屋提了灯走了出来,待步飞霜备好干粮和水,便一同引着叶寒凉穿过氤氲的桃花林,往岛外走去。今夜,他似喝了不少,怀抱着那女孩儿,踩着林间小径柔软的桃花瓣,脚步蹒跚,踉踉跄跄,一个不留神,摔倒在那满地的桃花瓣之中。
”叶公子,你没事吧!“
叶寒凉死尸一般地躺在那花瓣之中,他的眼神迷茫而散乱,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机。此刻,酒意涌上心头,他感到身体异常沉重,好似一只装满沙石的破麻布袋,他连爬都爬不起来。那一颗疲累的心填满了痛苦与无奈,仿佛整个世界都随着那些桃瓣纷离而去。
阿七静静地躺他身侧,那柔美的身体粉白如雪,仿佛一朵怒放的桃花。月光穿过桃枝洒落在她的身上,风轻轻地吹过,花瓣如雪般飘落,洒落在他二人身上。
”阿寻哥,这可如何是好?他醉成这样,天色昏晚,怕连岛都出不了。“
”叶公子,你醒醒。“
阿寻蹲在地上推了推那醉死过去的叶寒凉,他一动不动。
”阿寻哥,你平时滴酒不沾,今晚为何喝成这样?“
步飞霜将那阿七扶起,但她身上实在冰冷难耐。
”这你可冤枉我了,是他自己高兴过了头,喝个不停,他说明日要与这姑娘溯江而上直抵钱塘湖畔,游山赏水,美不胜收,越喝越美。“
”这叶公子倒是真性情。“
步飞霜叹息一声。
”霜儿,要不我送他们出岛可好?反正我在岛上也无事可做。“
阿寻目光清泠地看着那步飞霜。
步飞霜难以置信地看着阿寻,她的眼中充满了震惊和痛苦。她曾经以为,他们会一起在这个小岛上度过余生,与世隔绝,不再被世俗所扰。现在他们不过在这岛上待了不足两月,阿寻却起了离岛的心思。
“你……你想出岛?”步飞霜后退数步,心中一凛。
“霜儿,我只是急人所难。阿七姑娘的病可不能再拖延了。把他们送到花城,我就……就回来。”阿寻将那叶寒凉搬了起来,试探地看着她。
步飞霜迷茫地看着那个憨厚的男子,她曾以为,他们会一直在这个小岛上生活下去,远离尘嚣,过她想要的平静生活。可他却要打破这个约定,离开小岛。
“阿寻,你当真没有离岛的心思?”步飞霜半信半疑地问道。她打心里希望他能给她一个否定的答案。
“霜儿,我不是……我只是为阿七姑娘的病情着想。她现在这个样子,不能再拖下去了,想要得到更好的治疗,只能去花城找那贺方回。”
步飞霜沉默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也许,他所言非虚,这姑娘的病情确实不能耽搁了。末了,她只得点头答应。
阿寻将他二人搬到了船上,将风灯挂在桅杆之上,准备动身前往花城。
”我把他们送到花城便立马回来,你回去吧,乖乖在家等我,我很快回来。“
”阿寻哥,要不我和你一道前往花城……“
步飞霜站在桃树之下,目光凄凄地望着那阿寻。
”我一人足够了,你走了咱们那些鸡啊鸭的,谁来喂养?一天我就来回了,快回去,夜里关好门窗,盖好被子,别受凉了。“
阿寻驾着船,离开了小岛,江水渺渺,明月昭昭。
偌大的江面上,一叶小舟飘飘荡荡地溯江而上,舟中躺着两人,明月如水,江风飒飒。
那阿寻坐在船头,望着那天上的明月,嘴角一扬,眼中露出一抹狡黠的笑。
他弯腰在那叶寒凉怀中上下其手,竟然真的摸出一块玉来,果真是金龙帮的金龙令,莹莹月光照耀在那条欲腾空而去的飞龙之上。他在院中偷听到步飞霜所说的话,这金龙令他问了她数次,她看都不让他看一眼,却愿意将这举足轻重的令牌转赠给一个陌生人。孤岛寂寞,他却陪她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虚度光阴,他还那么年轻,一辈子不出岛,真是可笑。怪只怪他自己眼瞎,步流莹野心昭昭,脾气又烂又臭,她不是一个容易受控的人,而步飞霜温婉懦弱却又执拗,她想脱离金龙帮,那些名利财富弃之如敝履,却要拉着他躲在这蛮荒小岛上,凄凄苦苦打渔种菜养鸡度日。那样的鬼日子,他一天都过不下去了。原本他以为陪她在这小岛上玩个三五天,她烦了腻了就会吵着回到金龙帮,过回她金龙帮少帮主的的生活。可她却拉着他在这过家家那么久那么久。
灯红酒绿的花城,才是他心之所向。
小船溯江而上,江水悠远。
那阿寻坐在船中,看着脚边那肤白若雪的女子,那眉眼盈盈……他忍不住伸手在那张雪亮的小脸上摸了一把,透骨的寒意瞬间弥漫周身。他吓了一跳,这女人是什么鬼?那丝丝缕缕的寒意自她身体发散开来,渗入他裸露在外的肌肤。他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寒颤,咬了咬牙,抓着她的胳膊,用力将人翻出船舷之外。水花飞溅,打湿了叶寒凉那张朗朗如玉的脸,他猛地惊醒过来。眼中充满了震惊和迷茫,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在做什么?阿七!”他摇晃着爬起来,眼神迷茫而惊愕,他大叫一声,纵身一跃,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浅浅的弧线,如同一条雪色银鱼跌入水中。江水刺骨寒凉,酒意顿醒。他快速朝江底游去,拼尽全身力气,一把抱住那具快速往下沉的身体,她的身体冰冷而湿滑,如冰雕玉琢,生气全无。
他抱着她的身体慢慢地浮出了水面。她的脸,苍白而绝美,朦胧的月光笼罩其身。他满心自责,怪只怪自己太大意,随意相信别人。
阿七!阿七!你醒醒啊!
沁骨凉的江水冷得他直打寒颤,怀中之人更是冷若寒冰。天上那轮孤月,冷清地悬在头顶。他浑身湿透地抱着她爬上江岸,江风幽凉,吹得他脑门凉嗖嗖的。